第二十六章漕渠新雨
都水監衙署位於皇城東南隅,低矮的廨舍內彌漫著陳年卷宗的黴味。
趙五指尖撫過《永徽漕渠錄》的蟲蛀邊緣,窗外傳來新征船工與老吏的爭執聲。
他麵前攤著三份文書:鄭係殘餘遞交的“病退”狀、戶部駁回追加餉銀的移牒,以及柳蓁蓁昨夜繪製的洛水暗礁圖。
晨鼓方歇,趙五身著淺青色官袍,踏入了都水監那座略顯破舊的衙署。庭院中古槐參天,廨舍低矮,空氣中混雜著陳年卷宗的黴味、墨錠的清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氣。幾位身著深綠或淺綠官袍的監丞、主簿早已在正堂等候,見他到來,紛紛起身行禮,神色間恭敬之餘,難掩幾分審視與疑慮。
“下官等參見趙監丞。”為首一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的老者躬身道,他是都水監的另一位監丞,姓周,在此任職已近十載。
趙五還禮,目光掃過眾人。他知道,自己以從七品上的階官出任此職,雖因漕運新策得皇帝賞識,但在這技術性極強、關係網盤根錯節的都水監,他仍是個不折不扣的“新人”和“外人”。能否服眾,打開局麵,全看接下來的作為。
唐代都水監掌川澤、津梁、渠堰、漕運等事務,是重要的專業技術衙門,官員多需具備水利、工程等專業知識。)
簡單的敘禮後,趙五並未急於聽取冗長的彙報,而是直接請周監丞引路,前往檔案庫。他需要最快速度掌握帝國漕運的“家底”。檔案庫內,卷帙浩繁,從前朝的《水部式》到本朝的《漕運則例》,從各條漕渠的水文記錄到曆年漕糧損耗的明細賬冊,堆積如山。趙五深吸一口氣,埋首其中,一坐便是數日。
他結合前世所知的物流管理、項目管理等現代知識,仔細研讀這些古籍。很快便發現,現行漕運製度積弊之深,遠超其在馮翊所見。機構重疊,權責不清:都水監、漕運使、地方州縣皆可插手漕務,遇事相互推諉;技術陳舊,效率低下:船隻設計落後,航道疏浚不及時,閘壩管理混亂;更嚴重的是,人浮於事,貪墨成風,許多技術崗位被不學無術的權貴子弟占據,而真正精通水文的老河工卻無晉升之途。
這日,他正在查閱一份關於汴渠連接黃河與淮河的重要漕渠)近年淤塞情況的急報,周監丞憂心忡忡地前來稟報:“趙監丞,今歲秋糧北運即將開始,然汴渠徐州段淤塞尤甚,大型漕船恐難通行。若繞行,則耗時倍增,損耗亦巨。此事……頗為棘手。”
趙五放下卷宗,目光銳利:“以往如何處置?”
“以往……”周監丞麵露難色,“多是臨時征發民夫疏浚,然工程浩大,錢糧不足,往往草草了事。或……或與沿河大姓協商,由其出人出力,朝廷則許以免稅或漕利分成。”他話語中透出無奈,顯然此法弊端叢生,易滋生地方豪強坐大。
趙五沉吟片刻,斷然道:“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非長久之計。須有根本之策。”他當即下令,召集監內所有精通水文、漕渠事務的官員和技術工匠,包括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水部令史和熟稔河道的老河工,舉行一次漕務會議。
會議在都水監的正堂舉行。與會者大多第一次見到這位以“漕運新策”聞名的年輕監丞,見他並無官場虛禮,開門見山便要求眾人直言漕運弊病和改進之法,起初皆有些拘謹。但在趙五誠懇的態度和有針對性的提問下,大家漸漸放開,紛紛建言。
一位臉龐黝黑的老河工壯著膽子說:“大人,小的在汴渠跑船三十年,近年淤塞快,主因是上遊山林砍伐太過,泥沙俱下。光清河道不行,得在上遊植樹固土!”
一位精於計算的主簿補充道:“漕船調度亦是問題。各段漕司各自為政,船隻空返、等待時有發生。若能統一調度,分段接力,如傳驛馬,效率必增。”
還有一位年輕的水部令史提出:“江東犁一種改進的曲轅犁)翻土效率高,或可改造用於清淤挖泥。”
趙五認真聽取每一條建議,讓書吏詳細記錄。他結合這些一線經驗和自己前世的知識,腦海中逐漸形成一個綜合整治方案的雛形:它不僅包括河道本身的疏浚與維護,更涉及上遊水土保持、漕船標準化設計與統一調度、關鍵閘壩的改造與管理優化,甚至包括設立專項基金,以較為公平的傭直製度招募專業河工,替代強征民夫。
然而,方案初成,阻力立現。首先是資金問題。初步預算報至戶部,很快被駁回,理由是“國用不足,漕運舊例尚可維持,不宜更張過急”。這背後,顯然有因鄭家倒台而利益受損、但仍盤踞在相關部門的保守勢力在作梗。
其次是人手和技術官僚的消極怠工。當他要求重新勘測所有主要漕渠的詳細水文數據時,幾位資深官員紛紛以“舊檔俱在,何必勞民傷財”或“身體抱恙”為由推諉。甚至有人暗中散布謠言,說趙五“好大喜功,擾攘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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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對困局,趙五並未硬碰硬。他采取了幾項措施:其一,借勢。他將精心撰寫的《漕運利弊及革新疏》最終定稿,通過柳彆駕和李泌的渠道,再次呈送皇帝及幾位關心實務的宰相。文中不僅詳述新策,更以馮翊成功案例和數據說話,強調革新帶來的長期效益遠大於短期投入。
其二,爭取支持。他主動拜訪了那位在朝堂上有過一麵之緣、以剛直務實著稱的禦史李棲筠,以及幾位在工部、戶部任職、對漕運積弊早有不滿的中層官員,尋求同盟。他將都水監遇到的困難坦誠相告,爭取他們在各自權限內的支持。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從小處著手,做出實效。他選擇汴渠淤塞最嚴重的十裡河段作為突破口,不等戶部撥款,利用都水監有限的公廨錢,招募流民中的青壯,以工代賑,並請那位老河工指導,采用改進的清淤方法。同時,他親自設計了一種簡單的雙程調度表,在渭水—黃河口一段試行分段轉運,減少空載。
唐代中後期,以工代賑是常見的應對災害和進行公共建設的手段,趙五將此方法用於漕運工程,具有現實可行性。)
這些措施,規模雖小,但效率提升明顯,參與工賑的流民得以糊口,沿線漕工也因調度優化而收入微增。消息漸漸傳開,開始贏得一些務實官員和底層民眾的好評。
這期間,柳蓁蓁給了他巨大支持。她不僅協助整理文書、分析數據,更利用其在內眷圈子中的影響力,巧妙化解一些針對趙五的謠言。她還憑借過人的記憶和細心,複原了多張關鍵的漕渠古圖,並標注出可能存在的險灘暗礁,為實地勘測提供了寶貴參考。
一月後,轉機出現。皇帝在延英殿召見幾位重臣商議國事時,李棲筠適時呈上了趙五的奏疏,並稟報了都水監在汴渠試點取得的初步成效。皇帝聞奏,沉吟良久,最終對首相道:“漕運乃國家血脈,塞則病國。趙五所陳,雖需投入,然其誌可嘉,其法亦有可取之處。可著戶部、工部會同都水監,詳議其策,酌量支持。”
有了皇帝這句“酌量支持”,戶部的態度頓時軟化,批下了一筆有限的試點經費。都水監內,那些原本觀望的官員,見風頭轉向,也紛紛開始積極配合。
趙五抓住時機,正式啟動了汴渠疏浚一期工程和漕運調度新規試點。他深知,這僅僅是開始,真正的挑戰還在後頭。但望著漕渠上開始忙碌的船隻和民工,他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乾勁。這條條漕渠,不僅是貨物的通道,更如同這帝國的經絡,疏通它們,便是為這盛唐注入新的活力。
傍晚,趙五與柳蓁蓁並肩站在汴渠堤岸上,望著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河麵,和遠處如火如荼的工地。
“蓁蓁,你看,”趙五輕聲道,“疏通漕渠,亦如梳理這世事人情,堵則廢,通則達。”
柳蓁蓁依偎著他,柔聲道:“然疏通之道,非僅憑力氣,更需順勢而為,巧借其力。趙郎,你已尋得此道了。”
新的征程,已在腳下展開。
第二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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