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暗流終入海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永豐倉的碼頭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淩。寒風卷著煤灰和碎草，抽打在苦力們佝僂的脊背上。趙五將最後一袋賑濟糧扛上板車，呼出的白氣瞬間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裡。
三個月了。
這三個月，他如同真正的底層漕工一般，在永豐倉的泥濘與重壓下掙紮求生。肋下的傷在缺醫少藥和過度勞累下反複發作，時常疼得他夜裡蜷縮在窩棚的草堆裡冷汗直流。但他硬是憑著驚人的意誌力挺了過來，並將自己徹底融入了這片灰色背景。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沉默地傾聽。從工頭王三酒後吹噓與倉曹參軍的分贓勾當，到老劉頭唉聲歎氣抱怨漕糧摻沙越來越狠；從某些船隻吃水線與貨單明顯不符的蹊蹺，到深夜靠岸、卸貨時異常警惕的神秘舟船……無數瑣碎的信息，如同破碎的瓷片，在他腦海中慢慢拚湊。
他基本可以肯定，高力士雖死，但其經營多年的、通過漕運網絡進行非法輸送和勾結的渠道並未完全斷絕。隻是變得更加隱蔽，且似乎被新的勢力接手、瓜分。其中，隱約有北邊史思明勢力的影子，也有長安城內某些新貴的手筆。那日所見帶有奇異紋路的陶瓷碎片，他後來幾次暗中查探，卻再無線索，仿佛隻是錯覺。
但他並未輕舉妄動。他知道，以他現在的身份和力量，貿然觸碰任何一條線，都無異於以卵擊石。他像一頭潛伏在雪地裡的狼，耐心等待著時機。
轉機，來自一場大雪。
一場數十年不遇的暴雪席卷了關中，漕運徹底中斷。永豐倉積壓的物資堆積如山，苦力們無活可乾，窩在四處漏風的窩棚裡瑟瑟發抖，怨聲載道。倉督和官吏們卻依舊飲酒作樂，克扣本就微薄的口糧。
終於，一場小規模的騷亂爆發了。饑寒交迫的苦力們圍住了倉督的暖閣。王三帶著幾個打手試圖彈壓，卻被憤怒的人群推搡在地。
混亂中，趙五沒有衝在前麵，卻暗中指引了幾個平日頗有威望的老漕工，提出了相對理性的訴求：不求金銀，隻求發放過冬棉衣和足額口糧。他則趁亂，憑借對倉廩布局的熟悉，悄然潛入了一處檔案房。
他沒有去尋找那些最機密的東西，那太危險。他隻是快速翻閱了近期的貨物出入記錄、人員調度清單，以及一些看似普通的往來文書。前世積累的財務知識和邏輯分析能力在此刻發揮了作用，他迅速記下了幾處明顯的賬目矛盾、幾批貨物詭異的流向，以及幾個頻繁出現、卻又身份模糊的經辦人名字。
其中，一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元載。一個官階並不算太高，卻似乎能在永豐倉、潼關守軍乃至更高層之間順暢傳遞消息的戶部郎中。
風雪稍歇時，騷亂也平息了。倉督迫於壓力，勉強發放了部分物資。趙五帶著記在心中的信息和幾處隱秘的淤傷，回到了窩棚。趙江月因受寒有些低燒，小臉通紅。趙五將分到的一小塊生薑嚼碎，混著熱水小心喂給他，心中那股壓抑已久的怒火與決絕，幾乎要破膛而出。
不能再等了。孩子需要更好的環境，他需要更大的舞台。漕運這條線，他已摸到了門檻，但更深的水，必須借助朝堂的力量才能攪動。而朝堂，似乎也正在發生著他不知道的巨變。
幾天後，一隊風塵仆仆的禁軍騎兵突然抵達永豐倉，宣讀了來自長安的新詔令。
詔令內容冗長，但核心意思清晰：因漕運勞民傷財、弊病叢生，兼之戰局漸穩，朝廷決定大幅縮減漕運規模，改以“和糴”及地方屯田為主要籌糧手段。永豐倉並入潼關鎮守使轄製，大量漕工將被裁撤，部分編入軍屯或疏浚河道。
詔書讀罷，碼頭上一片死寂。苦力們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茫然與未來的恐懼。這意味著，他們連這賣苦力的飯碗，也要丟了。
趙五的心卻猛地一沉。縮減漕運？這看似是戰後休養生息的舉措，但他敏銳地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漕運牽扯的利益網絡何其龐大，驟然縮減，必然引發劇烈的利益重新分配和權力洗牌。這背後，是誰在推動？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整頓積弊，還是為了……掩蓋什麼？或者，是為了掐斷某些人賴以生存的脈絡？
他注意到，前來宣旨的禁軍將領，與倉督低聲交談時，神色頗為倨傲，而倉督則唯唯諾諾，額角見汗。那名將領的腰牌閃過一道冷光，其所屬的衛軍係統，似乎與太子或新帝）的親信關聯甚密。
“趙安！”王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帶著一種幸災樂禍，“聽見沒？沒活兒了！帶著你的小崽子趕緊滾蛋！永豐倉不養閒人！”
趙五抬起頭，看了王三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王三沒來由地心底一寒，後麵罵罵咧咧的話竟噎在了喉嚨裡。
趙五沒有理會他，默默抱起裹緊在破棉絮裡的趙江月。孩子的高燒剛退，還有些蔫蔫的。
是時候離開了。
漕運生涯，如同一個短暫而沉重的夢。他從中窺見了這個帝國肌體深處的腐敗與湧動暗流，也收獲了最底層的苦難與堅韌。這條曾承載著他崛起夢想，也見證了他無儘傷痛的水道，此刻正逐漸從他生活的中心褪去。
但他知道，漕運的故事或許告一段落，但由漕運引出的巨大漩渦，才剛剛開始向帝國的權力中心——長安朝堂——席卷而去。
他抱著孩子，踏著積雪，走向倉門外。身後是永豐倉的喧囂與混亂，前方是茫茫雪原和未知的險途。
他的目標，不再是隱匿。而是要去往那漩渦的中心。
風雪更緊了。遠處，潼關的輪廓在雪幕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而更遠方，長安城的燈火，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正閃爍著誘人而危險的光芒。
新的棋局，已在朝堂之上悄然布子。而他這顆一度沉入漕底的棋子，是時候浮出水麵，去尋回自己的位置，落子無悔。
第五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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