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山雨欲來
潼關的清晨是在一陣急促的號角聲中到來的。風雪雖歇,但寒意更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感。
趙五幾乎一夜未眠。帥府中王思禮的震怒、元載意味深長的話語、以及李輔國與張皇後這兩個名字帶來的不祥預感,如同鬼魅般在他腦中盤旋。他將趙江月裹得更緊了些,孩子似乎也感應到不安,睡得並不踏實。
天剛蒙蒙亮,元載便已起身。他換上了一身更顯正式的青色官袍,麵色沉靜,看不出昨夜的情緒。他吩咐阿吉照顧好孩子,然後看了趙五一眼:“趙安,隨我去永豐倉。”
趙五心中一凜,立刻應道:“是。”
再次踏上前往永豐倉的雪路,氣氛卻與昨日截然不同。元載坐在騾車中,閉目養神,一言不發。趙五跟在車旁,敏銳地察覺到,沿途的巡哨明顯增多,且盤查更為嚴厲,見到元載的關防才肯放行。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弦在越繃越緊。
抵達永豐倉時,眼前的景象讓趙五暗自吃驚。
倉場外圍竟已被一隊盔甲鮮明的潼關鎮軍接管,原本倉督麾下的那些差役一個個噤若寒蟬,縮在角落裡。倉場大門洞開,裡麵傳來陣陣嗬斥和清點物資的嘈雜聲。
王思禮麾下的一名偏將按刀立於倉場正中的空地上,麵色冷峻。見到元載到來,那偏將隻是抱拳一禮,語氣生硬:“元郎中,奉王帥令,清點倉廩存糧軍械,還請郎中行個方便,調閱賬冊,配合核查。”
元載麵色不變,微微頷首:“軍情緊急,自當配合。趙安,你去倉曹處,將甲字倉、丙字倉近三個月的出入庫賬冊全部取來。”他特意點了兩個存放軍糧和重要軍資的倉廩。
趙五心領神會,知道這是要借他昨日展現的“算學之才”來應對眼前的局麵。他躬身應下,快步走向倉曹公廨。
倉曹參軍此刻已是滿頭大汗,見到趙五如同見到救星,也顧不得他身份低微,連忙將幾大摞賬冊搬出來,哭喪著臉:“都在這裡了…元郎中可要救救下官啊,王帥的人這架勢…”
趙五沒空理會他的哀嚎,迅速抱起那沉重的賬冊,返回場中。
元載已命人搬來一張矮幾,就設在寒風凜冽的空場上。那偏將和幾名軍中文吏虎視眈眈地站在一旁。
“開始吧。”元載對趙五示意了一下,自己則在一旁坐下,捧起一杯熱茶,看似氣定神閒。
趙五深吸一口氣,在矮幾後跪坐下來,攤開賬冊。冰冷的手指觸碰到粗糙的紙頁,他卻強迫自己進入一種絕對專注的狀態。他知道,這已不僅僅是對他能力的考驗,更可能是一場風暴的開端。王思禮突然派人來查倉,絕非僅僅因為昨日賬目的小紕漏,恐怕與那封來自長安的緊急調兵旨意息息相關!查倉是假,借題發揮、拖延甚至抗旨才是真!而元載將他推上前台,既是利用,也是進一步的試探和捆綁。
他摒棄所有雜念,目光如電,飛速地瀏覽著賬目。算盤就在手邊,但他幾乎未曾撥動,所有複雜的計算都在腦中瞬間完成。他不再局限於簡單的四柱勾稽,而是將不同倉廩、不同時間段的出入記錄進行交叉比對,尋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矛盾、延遲或異常流向。
“甲字倉,新收江淮漕糧五萬石,入庫記錄為臘月初七…”他一邊快速低語,一邊手指在另一冊上劃過,“…同期丙字倉撥付潼關軍糧三萬石,出庫記錄為臘月初九…嗯?為何轉運記錄顯示,臘月初十,有舟船二十艘自永豐倉往東去?往東非潼關方向…”
那偏將目光一凝:“往東?去了何處?”
趙五迅速翻找運單存根,片刻後抬頭,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銳利:“回將軍,運單記錄模糊,隻標注‘調撥陝州’,但無具體接收軍府番號。且…押運官簽章潦草,難以辨認。”
偏將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陝州?那裡已是叛軍活動區域,至少是雙方拉鋸之地!軍糧往那裡運?
“繼續查!”偏將喝道。
趙五手指不停,語速更快:“丙字倉,臘月十五,出庫箭矢八千支,賬記撥付潼關右軍。然…右軍同日領用記錄僅為三千支。差額五千支…下落不明。”
“同日,甲字倉有‘折耗’報備粟米三百石,理由為‘倉漏黴變’。但…同期天氣記錄為連續晴冷,並無雨雪,何來倉漏?且三百石黴變糧,按例需呈報殘骸查驗,記錄缺失。”
一條又一條或明顯或隱蔽的疑點被迅速揪出。倉曹參軍的臉色越來越白,身體已經開始發抖。元載端著茶杯的手穩如磐石,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微光——有驚訝,有欣賞,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場內的氣氛越來越凝重。偏將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賬冊亂跳:“好啊!好一個永豐倉!碩鼠橫行,竟至如斯!竟敢勾結叛軍,倒賣軍資?!”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驛卒渾身是雪,滾鞍下馬,手持一封插著紅色羽毛的緊急文書,直奔偏將:“將軍!長安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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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將一把奪過文書,拆開一看,臉色驟變,猛地抬頭看向元載,眼神驚疑不定。
元載緩緩放下茶杯,淡淡道:“何事驚慌?”
偏將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有些乾澀:“京兆尹…京兆尹鄭叔清被革職下獄!罪名是…勾結漕司,貪墨軍糧,暗通叛軍!”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靂!倉曹參軍直接癱軟在地。周圍所有官吏差役無不色變。
趙五的心臟也是猛地一縮。鄭叔清?這可是長安城內的實權人物,真正的朝廷大員!竟然就這麼倒了?而且罪名…貪墨軍糧,暗通叛軍?!這分明是與永豐倉的案子、與潼關的危局直接掛鉤!
是李輔國、張皇後動手了?鏟除異己?還是…事情敗露,斷尾求生?
元載的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波瀾,但很快平息。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袍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意味:“王帥清點倉廩,正當其時。如今看來,潼關軍資短缺,並非空穴來風。此事牽涉甚廣,恐非一倉曹所能為之。偏將大人,依你看,是否應立即封鎖永豐倉,所有涉案人員一律羈押,詳加審訊?同時,飛報長安,請朝廷派員徹查?畢竟,涉及京兆尹…已非邊軍可獨斷。”
他這話,看似秉公處理,實則狠辣無比。一方麵坐實了永豐倉的問題,將王思禮的注意力牢牢吸在此處;另一方麵,巧妙地將球踢回給了長安,暗示此事背後水太深,邊軍不宜深究,正好給了王思禮拖延執行調兵旨意的絕佳理由!同時,也將他元載自己從可能存在的責任中摘了出去,甚至儼然成了揭發問題的功臣。
那偏將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臉色變幻數次,最終重重點頭:“元郎中所言極是!末將這便回稟王帥,封鎖永豐倉,嚴加看管!一應賬冊物證,也請郎中代為整理封存,以備上報朝廷!”
一場突如其來的倉廩核查,瞬間演變成震驚朝野的貪腐大案,並直接與長安高層的政治鬥爭掛鉤。
元載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癱軟如泥的倉曹參軍,最後落在依舊跪坐在矮幾旁、低眉順目的趙五身上。
“趙安。”
“小人在。”
“這些賬冊,由你負責初步整理、歸類、標注疑點。可能勝任?”元載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趙五心頭雪亮,這是要將他徹底綁上這輛戰車,讓他成為捅破這驚天黑幕的“刀”,同時也將他置於風口浪尖,成為各方目光的焦點。
但他已無路可退。
他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目光平靜如水:“小人…定當儘力。”
寒風卷過倉場,揚起地上的雪沫和灰塵。永豐倉的巨大倉廩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投下沉重的陰影,仿佛一頭沉默的巨獸,吞噬了無數秘密,也即將引爆一場席卷朝堂的驚雷。
而趙五知道,他這把“刀”,已經出鞘,再無收回的可能。
第六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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