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殺陣
元載離去後,偏廳內重歸死寂。趙五緩緩直起身,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卻壓不住心頭翻湧的驚濤駭浪。元載的威逼利誘、那神秘筆跡背後的殺機、以及被牢牢攥在手中的幼子性命,如同三道絞索,將他緊緊纏繞。
但他沒有時間恐懼或彷徨。他走到案幾前,目光落在那些絹帛殘片和元載留下的一疊文書上。文書是元載提供的,羅列了十數位朝中可能與高力士有牽連、且以書法聞名的官員名單及他們的職務變遷、人際往來摘要。其中不乏清流領袖、翰林學士、甚至宗室親王的名字。
這是一份死亡名單。元載要他做的,是從這些人的筆跡風格和仕途起伏中,找出最符合殘片書寫者特征的目標,為其羅織罪名,提供“鐵證”。
趙五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寒意,將全部心神投入到眼前的字跡和文書之中。他知道,這既是一場致命的考驗,也可能是一次絕地反擊的機會。他必須極其謹慎地走好每一步。
他先拿起一枚殘片,屏息凝神,仔細審視。這筆法雄健峻拔,卻又在轉折處暗藏機鋒,絕非尋常館閣體可比。他伸出食指,淩空沿著字的筆畫緩緩勾勒,感受著書寫者運筆的節奏與力道。
“豎鉤如刀,撇捺帶風…這是得了歐陽詢《九成宮》的骨,卻又融入了虞世南《孔子廟堂碑》的潤,更奇的是…”他的目光凝在幾個字的收筆處,“…這細微的波磔磔,分明帶有章草的筆意,使轉之間,隱有索靖《月儀帖》的古拙之氣…”
他越是深入分析,心中越是驚駭。能將這數家之長融會貫通,形成如此獨特而強大的個人風格,此人的書法造詣,已臻化境,絕非等閒之輩!放眼當朝,能有此功力者,屈指可數。
他拿起元載提供的名單,一個個名字看下去:太子賓客李邕李北海?其書風雄渾開闊,有“書中仙手”之稱,但似乎過於外放,少了幾分殘片上那股內斂的詭譎之氣。秘書監賀知章?其草隸雖佳,但多以狂放不羈見長,與這嚴謹中藏鋒的楷書相去甚遠。禮部侍郎潘師正?書風秀雅,卻失之柔媚…
他的手指在一個名字上停住了——顏真卿。
顏清臣!其楷書端莊雄偉,氣勢開張,開創“顏體”,名動天下。更重要的是,其兄顏杲卿剛在常山力抗叛軍,城破殉國,滿門忠烈。顏真卿本人亦在平原太守任上起兵抗賊,如今雖被召入朝,任工部尚書,卻因剛直敢言,與李輔國、元載等權貴多有齟齬齟齬。
無論是書法風格、政治立場,還是個人遭遇,顏真卿似乎都隱隱與殘片上的筆跡和那“鬱勃不平之氣”有所契合…
趙五的心猛地一沉。若元載的目標是顏真卿…那將是一場針對朝堂清流支柱的毀滅性打擊!其後果不堪設想!
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猜測。顏真卿的書風雖雄強,但更偏於正麵磅礴,正氣凜然,與殘片上那隱隱透出的幽暗詭譎之感,仍有微妙差彆。
他繼續往下看,目光掃過幾個名氣稍遜的名字,最終停留在名單末尾一個看似不起眼的位置:檢校工部郎中,李泌。
李泌?李長源?那位曾在秘書省與他有過一麵之緣、氣質超凡脫俗的奇士?他竟也在名單之上?
趙五的眉頭緊緊蹙起。李泌雖官階不高,但以謀略和神怪之道深得肅宗信任,常出入禁中,參預機要。其人行蹤飄忽,思想深邃,書法卻極少流傳於世。元載將其列入名單,是確有懷疑,還是故布疑陣?
他努力回憶李泌在秘書省與他交談時,隨手寫下的那幾個字。當時未覺異常,此刻回想,其筆法似乎…飄逸空靈,帶著一股道家的出塵之意,與殘片上的沉鬱頓挫、暗藏鋒芒,風格迥異。
似乎…也不是他。
那麼,究竟是誰?趙五的目光再次回到殘片上,反複揣摩。忽然,他注意到幾個字的偏旁部首的處理方式,有一種極其獨特的習慣性頓挫,尤其是在書寫“之”、“道”、“天”等帶有彎鉤的字時,那種向內收斂再猛然彈出的力道…
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如同電光石火般劈入他的腦海!
徐浩!徐季海!
現任吏部侍郎,以文章書法深得玄宗、肅宗兩朝賞識,其書師法二王,卻自成一格,筆力沉雄,尤精楷法,有“怒猊抉石,渴驥奔泉”之譽!更重要的是,徐浩曾與高力士過從甚密!高力士許多碑文墓誌,皆由徐浩撰文並書丹!若論誰最有可能為高力士書寫這些讖緯密文,徐浩的嫌疑極大!
而且,徐浩的書法風格…趙五前世曾在博物館見過徐浩的《不空和尚碑》拓本,那雄健厚重的筆力,與眼前殘片何其相似!尤其是那種獨特的頓挫感,幾乎如出一轍!
元載的名單上,竟然沒有徐浩的名字!是疏忽?還是…刻意回避?
趙五的心跳驟然加速。元載為何要回避徐浩?徐浩如今聖眷正隆,且與李輔國似乎並無明顯衝突…元載是想借刀殺人,但不想親自去碰徐浩這塊硬骨頭?所以故意引導自己去懷疑顏真卿或李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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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招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若自己指認顏真卿或李泌,元載便可借此打擊清流;若事後發現錯了,自己便是替罪羊!元載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自己活到最後!
想通此節,趙五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好狠毒的算計!
他緩緩坐下,強迫自己冷靜。絕不能指認顏真卿或李泌!但若直接點出徐浩,勢必立刻觸怒元載,引來殺身之禍。必須想一個兩全之策…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份名單,忽然停留在另一個名字上:張垍。
張垍,已故宰相張說之子,駙馬都尉,曾任翰林學士,亦以文辭書法聞名。但安史之亂初,他曾投降安祿山,授偽職,後雖逃歸,卻被肅宗疏遠,閒散在家。此人身份特殊,與高力士有舊,又有變節汙點,正是用來頂罪背鍋的“完美”人選!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趙五腦中迅速成型。
他鋪開紙,拿起筆,開始按照元載的要求,“仔細分析”筆跡。他先是逐一品評名單上諸人書風,寫得極為專業詳儘,尤其著重渲染了顏真卿書風與殘片的“疑似”之處,但又巧妙地指出幾處“細微差彆”,埋下伏筆。接著,他又“偶然”提及張垍其人與高力士的舊誼,及其書法中某種“惶惑不安”的特質,與讖緯文字所需的“幽暗心境”隱隱契合…
他寫得極其謹慎,通篇皆是推測與疑問,沒有任何肯定結論,將最終判斷的權力,巧妙地交還給了元載自己。但他精心鋪設的線索,卻足以將元載的注意力,引向那個早已失勢、最適合充當替死鬼的張垍!
寫完分析,他仔細吹乾墨跡,將其與殘片一同放好。做完這一切,他已汗濕重衣,如同虛脫。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阿吉端著簡單的飯食進來。放下食盒時,阿吉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案上趙五寫就的分析文書,眼神微微一動,隨即又恢複麻木,低聲道:“老爺讓你儘快。”
趙五心中一凜,元載果然時刻在監視他!他不動聲色地點頭:“有勞小哥,即刻便好。”
阿吉退下後,趙五快速吃完飯,將分析文書整理好,靜候元載的到來。
他心中清楚,這份文書遞上去,無異於在刀尖上跳舞。元載是絕不會滿意於張垍這個“死老虎”的,他必然還會逼迫自己給出更“有價值”的目標。
但,這至少為自己爭取到了一點時間,也為真正無辜者設置了一道障礙。
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更加凶險。他必須儘快找到破局的關鍵——那枚蘇琬琬冒險傳遞的方勝,或許藏著最後的生機。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冷的玉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陰沉的天色。
筆鋒之下,藏著的不僅是墨跡,更是生死殺陣。
第七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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