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一脈相承
夜色如墨,將洛陽城白日裡的喧囂與焦灼儘數吞沒。漕運司衙署後院臨時辟出的靜室內,隻餘一盞孤燈,映照著趙五疲憊而緊繃的側臉,以及對麵柳萱那沉靜如水的麵容。
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艾草焚燒後的餘味,以及從柳萱藥箱中散出的、一種清苦微辛的草藥香氣,與她身上那極淡的、似有若無的雛菊冷香交織,奇異地將方才疫情現場的緊張躁動緩緩壓了下去。
常嬤嬤已被屏退,門外有趙五的親信把守。屋內隻剩下他們二人,以及桌案上那盞搖曳的燈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拉得忽長忽短,仿佛暗處蟄伏的鬼魅。
趙五的目光落在柳萱隨身帶來的那個半舊的藤編藥箱上。箱蓋開啟,裡麵並非全是藥材,一角整整齊齊疊放著一件漿洗得發白的青灰色道袍,袍角繡著一叢極精致的、用淺青色絲線勾勒的萱草花。道袍旁,是一個略小的布包。
柳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並未言語,隻默默將那個小布包取出,置於燈下,指尖輕緩地解開係帶。
布包攤開,裡麵的物件映入眼簾。趙五的呼吸驟然一窒。
最上麵是一封泛黃的信箋,折疊處已磨損得厲害,墨跡是略顯稚嫩卻工整的楷書,開頭便是“蓁蓁吾姊如晤…”下麵壓著半塊雕刻著纏枝蓮紋的羊脂玉佩,斷口陳舊,紋路與他懷中那枚蓁蓁終日佩戴、最終隨她長眠的另一半,嚴絲合縫!玉佩旁,還有一個小小的、用紅線緊緊纏裹的布囊,依稀能看出裡麵是一縷用紅繩係好的胎發。
柳萱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封信,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冰涼:“七歲那年,陝州兵亂,與家人失散。慌亂中,包裹被扯破,僅搶回這幾樣東西。後來被雲遊的清虛師太所救,帶入終南山玉真觀旁的一處小庵堂寄身。師太通醫理,我便隨她習字、學醫,直至去歲師太仙去。聽聞東都洛陽有疫,故而下山,想以此微末之技,略儘綿薄,亦想…或許能打聽到些許家父家姊的消息。”
她抬起眼,目光清淩淩地看向趙五,那眸子裡映著燈火,卻深不見底,無悲無喜:“白日見大人,觀大人神色有異,似從妾身容貌憶及故人。又聽聞…大人曾任馮翊縣尉,與家父…似有舊誼。故而冒昧,取出此物。大人…可識得此玉?”
趙五的手微微顫抖,他從懷中貼身處,緩緩取出一個同樣質地的錦囊,倒出那半枚玉佩。兩半玉佩在燈下輕輕合攏,纏枝蓮紋路完美銜接,仿佛從未分離。
無需再多言。信物、容貌、身世、甚至那眉宇間與蓁蓁依稀相似的神韻…一切都有了答案。
巨大的酸楚與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瞬間攫住了趙五的心臟,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看著眼前這張與愛妻酷似卻更為清減淡漠的臉龐,想到她幼年失怙、長於清寂山野、與青燈古卷為伴的經曆,再想到蓁蓁生前偶爾提及失散幼妹時那難以掩飾的哀傷與遺憾…
“萱…萱姑娘…”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我…我是趙五。你的…姐夫。”
“姐夫”二字出口,仿佛有千鈞之重,砸在寂靜的室內,也砸在兩人之間驟然縮短又驟然拉遠的距離上。
柳萱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有什麼劇烈的情緒波動,隻是那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如同被風吹動的蝶翼。她沉默了片刻,才輕輕應了一聲:“嗯。”
沒有痛哭失聲,沒有激動追問,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詫狂喜。隻有這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出情緒的“嗯”。
這過分的平靜,反而讓趙五心頭那股酸楚更甚,幾乎化為實質的疼痛。他寧願她哭,她問,她怨,也好過這般仿佛早已將紅塵悲喜隔絕在外的沉寂。
“蓁蓁她…”趙五艱難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過,“…她生前,無一日不惦念你。她總說,若能找到你,定要好好補償你,看你穿最漂亮的衣裙,戴最好看的珠花…”
柳萱的目光低垂,落在合二為一的玉佩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粗糙的斷口,良久,才輕聲道:“阿姊…她…走得可安然?”
趙五閉上眼,睢陽血戰、烈焰焚城、妻子臨終前蒼白卻堅定的麵容…一幕幕驚心動魄的畫麵在腦中翻湧,最終隻化作沉重的一聲:“…為護我與孩兒,她…走得很英勇。”
靜,死一般的寂靜在室內蔓延。燈花嗶剝一聲爆響,驚得人心頭一跳。
柳萱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抽動了一下,隨即又歸於平靜。她抬起頭,臉上依舊沒有淚痕,隻是那雙清冷的眸子似乎比剛才更幽深了些,仿佛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壓在了最深的水底。
“如此…便好。”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阿姊性子剛烈,必不願苟且偷生。能護住想護之人,於她而言,便是最好歸宿。”
她的話理智得近乎冷酷,卻又精準地戳中了蓁蓁的性情,讓趙五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話。他原本準備好的諸多安慰之詞,在她這般反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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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姑娘,”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心緒,“如今既找到你,我…我定會替蓁蓁好生照顧你。你可願隨我回府?”
柳萱卻緩緩搖了搖頭:“大人好意,妾心領了。然妾乃方外之人,雖未正式出家,卻早已習慣山野清靜。此番下山,隻為行醫濟世,疫情未除,妾不會離開流民安置之所。至於…小郎君,”她頓了頓,“待疫病平息,若有機緣,再見不遲。”
她的拒絕乾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疏離。趙五怔住,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與焦急。她是不願接受他的照顧?還是…不信他?亦或是,她清修日久,早已斷了塵緣之念?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親衛壓低聲音的稟報:“大人,元載大人遣人送來帖子,言說明日欲在行轅設宴,為今日‘擒獲投毒真凶、穩定洛陽民心’慶功,請您務必賞光。另…帖子中也提及,聞聽有位柳姓神醫妙手仁心,亦想一並請去,以示褒獎。”
趙五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元載的動作好快!慶功是假,試探是真!他竟連柳萱的姓氏都打聽到了?還要一並請去?他想做什麼?!
柳萱聞言,秀眉微蹙,看向趙五:“元載?便是白日那位禦史中丞?”
“正是此人。”趙五語氣凝重,“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絕非善類。他此番邀請,恐非好意。萱娘,你萬萬不可前去。”
柳萱沉吟片刻,卻道:“他既已知我存在,避而不見,反惹猜疑。何況,他名義上是為慶功褒獎,若斷然拒絕,恐為大人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是…”
“無妨。”柳萱打斷他,眼神依舊平靜,卻多了一絲銳利的光,“妾雖山野之人,卻也並非不諳世事。道觀之中,亦非全然清淨。他想見,便見。正好,妾也想看看,這位‘擒獲真凶’的禦史中丞,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的語氣淡然,卻透著一股不容小覷的冷靜與膽識。趙五看著她,仿佛透過那清冷的外表,看到了其下蘊藏的、與蓁蓁一脈相承的堅韌與智慧。
他忽然意識到,這位失散多年的小姨,絕非他想象中那般柔弱可欺,需要他全力庇護。她是一株生長在峭壁石縫間的萱草,曆經風霜,自有其生存之道。
“既如此…”趙五緩緩點頭,眼中閃過一抹決斷,“明日,我陪你同去。”
燈影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在牆上,忽明忽暗。窗外,夜風掠過枯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萱草已現,然風霜並未止歇。元載的宴席,或許正是下一場風暴的開端。
第九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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