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郢都王宮的琉璃瓦上,將這座曆經數百年滄桑的宮殿襯得愈發幽深。書房內,唯一的燭火搖曳不定,昏黃的光暈跳躍在案牘堆積的竹簡上,映照出楚莊王熊旅專注的側臉。他手中正捧著孫叔敖送來的芍陂工程進度報,指尖劃過“堤壩已築三成,引水渠通至雲夢澤東”的字句,眉頭微蹙,似在思索著工程與軍備的銜接。案上的青銅爵中,琥珀色的酒漿早已涼透,他卻渾然不覺,隻將心神沉浸在朝政與軍務的交織裡。
“王上忙了一日,歇歇吧。”
輕柔的女聲如晚風拂過水麵,打破了書房的寂靜。樊姬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羹湯走進來,素白的衣袖輕掃過案邊的竹簡,帶起一陣細微的聲響。她將羹湯穩穩放在熊旅手邊,玉簪綰起的長發垂落在肩,眉眼間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目光卻不經意地掃過案角那幾枚記錄皋滸之戰軍功的竹簡,眸底閃過一絲深思。
熊旅抬眸,見是樊姬,緊繃的下頜線條柔和了幾分,放下手中的竹簡,揉了揉眉心:“卿來得正好,朕正想與你說說皋滸之戰的事。”他起身讓座,語氣中帶著幾分疲憊,卻更多的是對戰局的餘思,“此戰雖勝,卻也險象環生。若不是關鍵時刻有士兵自發接替陣亡將領指揮,恐怕我軍早已潰敗。”
“臣妾也正想與王上聊聊軍中之事。”樊姬在他對麵的席上坐下,指尖輕輕搭在羹湯的陶碗邊緣,語氣沉穩得不像尋常女子,“此戰大捷,朝野同慶,可臣妾妄言,楚軍的軍製仍有疏漏,若不及時修補,恐為日後大患。”
熊旅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濃厚的興趣。他深知樊姬絕非尋常後妃,當年她以“食不甘味”勸諫自己遠離靡靡之音、專注朝政的事,至今仍被郢都百姓傳為佳話。他從不以“婦人不得乾政”的俗見待她,反而常常能從她的見解中得到意外的啟發。“哦?卿有何見地?不妨說來聽聽。”
“‘遞補軍令’在皋滸救了急,可這終究是戰時權宜之計。”樊姬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當日情況危急,主將戰死,副將隨即頂上,偏將補副將之位,這是將士們在生死間拚出的默契。可若換了彆處戰場,換了性情怯懦的將領,未必會嚴格執行這份默契;若士兵心中無明確章法,真到了主將陣亡、軍心大亂時,未必有人敢挺身而出,接過指揮權。”
她抬眸看向熊旅,目光中帶著堅定的穿透力:“臣妾以為,當將‘遞補軍令’製度化。需明確各級軍官——從主將到伍長——陣亡後的接替順序、權責範圍,甚至細化到‘何時交接兵符’‘如何安撫軍心’‘戰時臨時處置權’等細則,一一刻入軍法竹簡,讓全軍上下人儘皆知,爛熟於心。如此,方能讓士兵在絕境中生出底氣,讓軍隊在亂中不失章法,哪怕主將殞命,也能如臂使指,不至潰散。”
熊旅指尖在案上輕叩,發出“篤篤”的聲響,眼中漸漸露出讚許之色。他穿越前便深知製度的重要性,臨時的命令再好,也如同流沙築壩,難以長久;唯有將其寫入律法,固化為不可動搖的規矩,才能真正生根發芽。樊姬的想法,恰好戳中了他心中的隱憂,也為他指明了方向。
“卿所言極是。”熊旅頷首,語氣中帶著幾分興奮,“朕正愁如何將戰時的應急之策化為長久之法,卿這一提,倒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還有軍功簿。”樊姬並未停歇,繼續說道,目光轉向案角那幾枚軍功竹簡,語氣中多了幾分沉重,“如今軍中晉升,多看出身與資曆。貴族子弟即便無功,也能憑借家世身居高位;庶民士兵哪怕在戰場上斬將奪旗、戰功赫赫,也難登校尉以上之職。皋滸之戰中,那個操菜刀衝鋒的夥夫,因斬殺晉軍偏將被王上當場提拔為什長,此事傳遍軍營,多少士兵眼中燃起了希望?可臣妾擔心,若隻憑王上一時興起的恩寵,這份希望便如風中殘燭,難以長久。”
她向前傾身少許,聲音愈發懇切:“臣妾以為,當設立專門的軍功簿,由軍法官實時記錄將士戰功——斬將一人記多少功,奪旗一麵記多少功,守陣不退半個時辰記多少功,甚至救同伴、獻奇策者,皆有相應功績。累積到一定軍功,便可按律晉升,不問出身貴賤,不看出身門第,隻看簿上實打實的功績。”
“如此一來,士兵便知奮勇殺敵不是白白流血,庶民也能靠軍功改變命運,哪怕是最卑微的夥夫、馬夫,隻要立下功勞,便能一步步往上走。人心齊,泰山移,軍隊的銳氣自然能長久保持,楚國的將士也會真正為自己而戰,為家國而戰。”樊姬的聲音不高,卻如重錘般敲在熊旅的心上,字字切中要害。
熊旅放下手中的青銅爵,起身走到樊姬麵前,眼中滿是欣賞與驚歎。他一直想改革軍製,打破貴族對軍權的壟斷,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擔心觸動舊貴族的利益而引發動蕩。樊姬的建議,恰好提供了一條清晰而可行的路徑——用製度固化“遞補軍令”的優勢,以軍功簿打破階層的壁壘,雙管齊下,既能提升軍隊的戰鬥力,又能爭取庶民士兵的支持,可謂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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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這兩策,可比千軍萬馬。”熊旅伸出手,輕輕握住樊姬的手,掌心溫暖而有力,“若能推行,楚軍必能脫胎換骨,日後爭霸中原,便多了幾分勝算。”
他轉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那幾枚軍功竹簡,語氣變得無比堅定:“明日早朝,朕便提此事。將‘遞補軍令’入軍法,設軍功簿定晉升,就按卿說的辦。”
樊姬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抽回手,端起案上的羹湯遞給他:“王上是三軍統帥,自然由王上決斷。臣妾隻是覺得,楚國的士兵值得更好的對待——他們用血肉之軀守護家國,用生命換來疆土安寧,便該有憑功績崛起的機會,不該被出身束縛了一生。”
熊旅接過羹湯,暖意順著喉嚨滑入腹中,驅散了連日的疲憊。他看著樊姬沉靜的眉眼,心中湧起一陣暖流:“卿不僅是我的王後,更是楚國的賢內助。有卿在,朕如虎添翼,何愁楚國不強?”
燭火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交織在案牘與竹簡之間。內帷之中的這番對話,沒有金戈鐵馬的喧囂,沒有朝堂爭辯的激烈,卻如春雨潤物般,悄然定下了楚國軍製革新的基調。那些看似簡單的建議,正如同埋下的種子,即將在楚國的土地上生根發芽,改變這支軍隊的命運。
次日早朝,郢都王宮的朝堂之上,氣氛格外凝重。熊旅高坐於王座之上,目光掃過階下的文武百官,沉聲道:“昨日朕思及皋滸之戰,雖勝,卻暴露出軍中諸多弊端。今日召諸位前來,便是要議一議軍製革新之事。”
他話音剛落,階下便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臣們麵麵相覷,不知君王為何突然提及軍製——這可是牽動無數貴族利益的敏感話題。
“朕以為,當將戰時‘遞補軍令’製度化,”熊旅無視下方的騷動,繼續說道,“明確各級軍官陣亡後的接替順序與權責,刻入軍法,令全軍遵守。同時,設立專門的軍功簿,由宗正寺與兵部共同監管,實時記錄將士戰功,憑功績定晉升,不問出身貴賤。”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頓時炸開了鍋。
“王上不可!”右司馬鬥椒率先出列,躬身反對,他是楚國老牌貴族,家族子弟多在軍中任職,軍功簿製度無疑會觸動他的利益,“軍中晉升向來注重門第與資曆,這是祖宗之法。若僅憑戰功晉升,豈不是讓那些泥腿子也能與貴族平起平坐?恐會動搖軍心啊!”
“鬥司馬此言差矣!”孫叔敖隨即出列,反駁道,“皋滸之戰中,若非庶民士兵奮勇殺敵,自發接替指揮,我軍怎能取勝?那些出身低微的將士,憑的是真刀真槍的功績,為何不能晉升?祖宗之法若不合時宜,便該革新!”
“孫大夫說得對!”戶部大夫補充道,“如今楚國雖強,卻仍需廣納民心。若士兵知曉戰功可改變命運,必定人人奮勇,楚軍戰鬥力大增,這難道不是好事?”
朝堂之上,支持與反對的聲音相互交織。貴族出身的將領們紛紛麵露難色,不斷陳述“門第論”的重要性;而以孫叔敖為首的改革派,則據理力爭,以皋滸之戰的實例反駁。熊旅坐在王座上,麵色平靜,卻在心中早已拿定主意。
待爭論稍歇,他開口道:“鬥司馬說門第重要,朕不否認。但楚國的江山,是靠所有將士流血換來的,不是靠貴族的門第撐起來的。”他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階下的貴族將領,“皋滸之戰中,那個操菜刀的夥夫,斬殺晉軍偏將,難道他的功績比不上一個無所作為的貴族子弟?朕親眼看到,他被提拔時,全軍將士歡呼雀躍,那是發自內心的鼓舞!”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堅定:“遞補軍令入軍法,可保軍隊亂而不散;軍功簿定晉升,可激將士奮勇殺敵。這兩策,皆是為了楚國的強盛,為了讓楚軍成為天下無敵之師!朕意已決,此事無需再議,即刻執行!”
君王的威嚴如山,話語落地,再無人敢反駁。鬥椒等人雖心中不甘,卻也隻能躬身領命。
朝議結束後,兵部與宗正寺立刻行動起來。軍法官們連夜修訂軍法,將“遞補規則”逐條細化,從主將到伍長的接替順序、戰時處置權、兵符交接流程等,一一刻在堅硬的竹簡上,存入太廟,以示神聖不可侵犯。專門的軍功簿則被置於兵部大堂,由兩名資深官員日夜看管,每一筆戰功的記錄,都需經過軍法官、主將、監軍三方核實,確保公正無誤。
消息傳到軍營時,正逢將士們操練完畢。當軍法官宣讀軍製革新的詔令時,原本疲憊的士兵們先是愣住,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憑戰功就能晉升?不管出身?”一個來自雲夢澤邊的年輕士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抓住身旁同伴的手臂,聲音都在顫抖。
“是啊!你沒聽錯!”同伴激動地拍著他的肩膀,“以後咱們不用再因為出身低賤而被埋沒了!隻要在戰場上多殺敵人,多立戰功,就能當校尉、當將軍!”
人群中,那個曾在皋滸之戰中操菜刀衝鋒的夥夫,如今已是什長,他捧著新下發的軍功記錄竹簡,淚水模糊了雙眼。當年他因家貧入伍,隻求混一口飯吃,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憑借自己的雙手改變命運。而現在,軍功簿上的每一個字,都在告訴他:你的努力,你的犧牲,都將被銘記,都將有回報。
士兵們奔走相告,軍營裡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連操練的號角聲都變得格外嘹亮。許多人自發地拿起武器,在空地上演練起來,眼神中燃燒著熊熊的鬥誌。他們知道,從今日起,命運真的握在了自己手中——刀光劍影裡的每一滴血,每一次衝鋒,都將被鄭重記錄在軍功簿上,成為通往更高處的階梯。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楚軍的軍營上,將士兵們的身影拉得很長。他們的呐喊聲、兵器碰撞聲,交織成一首激昂的戰歌,回蕩在郢都的郊外。
而這一切的開端,始於那個寂靜的夜晚,王後樊姬在書房中提出的兩條建議。楚國的軍製革新,正悄然拉開序幕,如同沉睡的雄獅睜開了雙眼,即將在中原大地上掀起新的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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