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林昭對外麵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
他的世界裡,隻有麵前堆積如山的書卷,和耳邊黃景山嚴厲的考校聲。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何解?”
林昭放下手中的毛筆,右手手腕傳來一陣熟悉的酸脹感。
這半個多月的苦練,讓他的手腕和小臂的肌肉仿佛時刻都在燃燒。
他悄然調動鑒微,感知著黃景山的情緒。
林昭定了定神,稚嫩的聲音響起。
“先生,孩童爭搶玩具,市井小販爭奪攤位,皆為私利之爭。”
“而君子之爭,如這射禮,爭的是禮,是節,是德行。輸贏並非目的,在遵守規矩的前提下,展現最好的自己,這才是君子之爭。”
黃景山深邃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欣賞。
這孩子,總能透過文字的表象,直抵義理的核心。
這時,一個負責送飯的仆役端著食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他將食盒放在桌上,卻並未立刻離去,臉上帶著幾分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
黃景山眉頭微皺:“何事?”
那仆役猶豫了一下,還是躬身說道。
“回稟先生……方才,天佑少爺在院中題詩一首,已經貼到學堂壁報上了,許多……許多學童都在圍觀議論。”
“哦?天佑那孩子,又有佳作了?”
黃景山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少年人意氣風發之下的炫技之作罷了。
他隨口問道:“寫的什麼?”
仆役的頭埋得更低了,聲音也小了許多,他將那首詩複述了一遍。
“……秋風昨夜入庭蕪,籬下殘英半已無。莫怨天公摧折早,非時之物豈長扶?”
仆役話音落地的瞬間,書房內的溫度仿佛驟然降了三度。
黃景山的麵皮繃得很緊,眼角微微抽動。
他執教數十年,最重學品、人品,黃天佑更是他一手教導出來的得意門生。
可這首詩,字字句句都透著一股子刻薄、酸腐的嫉妒!
這哪裡是讀書人應有的胸襟?分明是市井潑皮的指桑罵槐!
林昭坐在原地,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隻是默默地將筆杆上沾染的多餘墨汁,在硯台邊沿輕輕刮去。
這首詩,他當然能聽懂。
此刻,黃景山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氣。
他這麼多年的心血,傾力栽培的棟梁之才,如今看來不過是一塊心胸狹隘、不堪大用的朽木罷了。
“去。”
他終於開了口,那聲音沙啞,聽不出任何情緒。
“把黃天佑叫來。”
“是,先生。”
書房裡恢複了死寂。
黃景山沒有看林昭,隻是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窗外那棵蕭瑟的老槐樹,一言不發。
林昭也沒有說話,他拿起那碗已經涼透了的雞湯,小口小口地喝著,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不多時,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景山先生,您找我?”
黃天佑的聲音清朗悅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意氣風發。
他顯然還沉浸在作詩引來滿堂喝彩的得意之中,並未察覺到書房內壓抑到極致的氣氛。
他一進門,便看見了那個坐在書桌後的小小身影。
林昭恰好喝完最後一口湯,放下瓷碗,拿起一方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
四目相對,黃天佑的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優越的弧度,眼神裡帶著一絲審視。
“天佑來了。”
黃景山轉過身,臉上的怒意已經收斂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片平靜。
他沒有提詩的事情,反而指了指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