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整個望江樓三層,死一般的寂靜。
針落可聞。
黃文軒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他做夢都沒想到,那個平日裡還算斯文的陳子昂,居然敢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
這他娘的,是真瘋了啊!
然而,預想中李宏的雷霆之怒並沒有到來。
李宏臉上的慵懶和鄙夷,竟然緩緩褪去了。
他看著狀若瘋魔的陳子昂,那雙一直半眯著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睜開,露出一種審視的、玩味的,甚至帶著一絲欣賞的光芒。
他突然笑了。
是一種覺得事情變得好玩起來的玩味笑容。
“有趣。”
李宏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陳子昂。
“真是有趣。”
陳子昂被這句話徹底點燃了。
“好!有趣!”
他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到一張空著的案幾前,抓過筆架上的狼毫,蘸飽了墨。
手指都在顫抖,但握筆卻異常穩定。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他猛地收筆,將狼毫狠狠擲在地上。
啪!
一篇洋洋灑灑的千字文,就這麼誕生了。
文章被眾人傳閱,驚歎之聲此起彼伏。
“這……這真是陳子昂寫的?”
“字字泣血,句句錐心!”
“此文雖辭藻稍顯粗糲,但那股子不平之氣,簡直要破紙而出!”
林昭也看到了那篇文章。
以他挑剔的眼光來看,結構鬆散,論證偏頗,但通篇都充斥著一股沛然莫能禦之的真氣。
這是被逼到絕境後,迸發出的生命火花。
陳子昂喘著粗氣,猩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個自始至終都穩坐泰山的李宏。
“李公子!”
他嘶啞著嗓子喊道。
“我這隻雛雞,已經叫完了!你呢?”
“你這隻天上的鳳凰,除了會品評我等的叫聲,還會不會自己開一開金口?”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李宏。
李宏臉上那慵懶的表情終於徹底消失了。
他緩緩站起身,那身月白色的雲錦長袍在燈火下流光溢彩。
信步走到窗邊,望著樓外漆黑的江麵。
“筆來。”
立刻有下人奉上筆墨紙硯。
李宏接過筆,提筆,落墨。
沒有絲毫停頓,沒有半點思考。
他的動作與陳子昂的狂亂截然不同,是一種行雲流水般的優雅與從容。
仿佛在寫一封普通的家書。
片刻之後,他收筆,將那張薄薄的紙遞給身旁的下人。
“念。”
下人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
“……歎荊州之盛,商賈雲集,帆檣如林。然,漕運之利,七分入私囊,三分歸國庫,民夫之骨,堆砌成通途……”
“觀其稅賦,名目繁多,如牛毛,如蛛網。蠶絲一縷,經層層盤剝,至織女手中,僅餘苦澀……”
一篇不足三百字的短賦,沒有一個生僻字,卻字字鋒利如刀!
漕運!
稅收!
這是荊州府的命脈,也是最不能碰的禁忌!
滿堂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篇短賦的內容嚇得魂飛魄散。
這是在指著荊州所有官員的鼻子罵啊!
黃文軒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他覺得陳子昂是瘋子,那這個李宏,就是瘋子裡的王!
然而,林昭卻完全沒有聽那些內容。
在那下人念出第一個字時,他的瞳孔就猛地一縮!
這文風!
這行文的邏輯!
這鋒芒畢露、不知收斂、懷著經世濟民之心卻又銳利到足以自傷的風格!
他太熟悉了!
這和他恩師魏源的奏疏,簡直有七分相似!
林昭的心臟,在那一刻仿佛漏跳了一拍。
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窗邊那個衣著華貴、神情淡漠的少年。
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
一個是被貶至窮鄉僻壤的縣令。
一個是京城侍郎的親侄。
兩個身份天差地彆的人,筆下竟藏著同一種靈魂!
電光石火之間,一個計劃在他腦海中瞬間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