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院,深夜。
燈火如豆,映照著一張張疲憊到麻木的臉。
數十名同考官分坐在各個房內,麵前的朱卷堆積如山,仿佛永遠也批不完。
《書》經房的劉同考官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他端起旁邊已經涼透的濃茶,猛灌了一口。
苦澀的液體強行驅散了一絲困意,他已經批了快一百份卷子了。
輕歎了口氣,他又隨手從待閱的朱卷堆裡抽出一份。
入眼,首先是那篇經義文章。
“咦?”
劉同考官的精神猛地為之一振。
無他,字太漂亮了。
標準的館閣體,一筆一劃都像是從字帖上拓下來的一般,工整、乾淨,透著一股子讓人心生安寧的平和之氣。
“是個老成持重的性子。”
劉同考官暗自點頭,心中先有了三分好感。
他滿意地翻到下一頁,去看那篇默寫的《聖諭廣訓》。
“朕惟治國之道,教化為先……”
劉同考官一邊看,一邊在心裡默念,字跡依舊是那般賞心悅目,內容也一字不差,流暢至極。
他幾乎已經準備提筆在卷首批上一個“優”字了。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到第七條中段時,動作猛地一頓。
“……是以聖帝明王,皆以孝治天下……”
不對。
劉同考官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湊近了油燈,仔仔細細地盯著那個字。
“以”寫成了“已”。
筆畫極為相似,若是一眼掃過,極易忽略。
但這瞞不過他這種批閱了一輩子文章的老手。
“唉。”
劉同考官放下筆,輕輕搖了搖頭。
多好的底子,怎麼臨場就出了這種岔子?
想必是太過緊張,心神不寧,手一抖就寫錯了。
年輕人,終究還是心性不穩。
他心中惋惜,繼續往下看。
當看到第八條收尾處時,他的眼皮又是一跳。
“……此治國之本,所謂……”
那個“謂”猛地一看,活脫脫就是一個“為”字。
又一個錯字!
劉同考官徹底沒了脾氣,隻剩下滿心的惋惜。
一篇本可以評為上上等的默寫,就因為這兩個微不足道的錯字,硬生生被拉下了一個檔次。
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自言自語般地低聲呢喃,聲音裡帶著一種發現璞玉微瑕的遺憾:
“此子根基紮實,奈何臨場緊張,終有微疵,可惜,可惜了。”
劉同考官最終提起了朱筆,在卷尾的默寫評級上,重重寫下了一個“乙中”。
隨後,他又在那篇四平八穩的經義文章旁,批上了“文筆老成,見解中正”八個字。
做完這一切,他將這份卷子放在了“擬薦”的那一摞裡。
雖然默寫有瑕疵,但整體瑕不掩瑜。
更重要的是,這種“聽話”又“本分”的學苗,正是高知府最欣賞的那一類。
他做完這一切,便將這份卷子拋之腦後,又從那望不到頭的卷宗山裡,抽出了下一份。
閱卷房內,燈火依舊。
夜,三更。
年過五旬的荊州知府高士安,正襟危坐於寬大的花梨木公案後。
他眼窩深陷,麵前的朱卷已經堆成了兩座小山。
一座是“已閱”,一座是“待閱”。
他拿起一份被同考官評為“文采斐然”的卷子,通篇筆走龍蛇,氣勢張揚,看得他眼花。
默寫、賦文確實不錯,但就是這字跡裡透出的鋒芒,讓他本能地不喜。
高士安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將卷子扔到一旁。
“浮誇!不知收斂!”
他正心煩意亂,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書經房的劉同考官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摞“擬薦”的卷子走了進來。
“府尊,這是下官初選出來的,請您複核。”
高士安“嗯”了一聲,隨手從最上麵抽出一份。
入眼,便是那篇經義文章。
高士安渾濁的眼睛裡,驟然閃過一絲亮光。
字,是標準的館閣體。
工整,平和,沒有一絲一毫的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