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程自己也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下頜微揚,恢複了往日的傲氣。
然而,劉教習卻話鋒一轉:“可惜,通篇宏論,猶如空中樓閣。
言及疏浚,未論淤積之根,提及固堤,不言工料之耗。經義滿篇,實務寥寥,終是紙上談兵於解民倒懸無益。”
話音落下,裴雲程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僵住了。
他下意識地挺直的背脊,此刻卻像被抽走了骨頭,微微塌陷下去。
他甚至能感覺到身後同伴投來的目光從炙熱變得困惑,而周圍那些竊竊私語,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臉上,讓他維持體麵的最後一絲力氣都快要消散。
“空談誤國,不過如此。”
“到底是世家公子,不知柴米油鹽。”
劉教習沒有理會堂下的議論,拿起另一份卷宗,神情卻鄭重了許多。
“林昭之策,則另辟蹊徑。”他沉吟片刻,似乎在尋找最恰當的詞句。
“其策,先論器,後論人。所創束水衝沙堤之法,附有詳圖與水文演算,數據詳實,邏輯嚴密,此為解困之術。”
“其後,更言水患之根源,不在江河之泛濫,而在人心之貪婪,防治之根本,不在堤壩之高低,而在吏治之清明。此言一針見血,振聾發聵,乃是安邦之道!”
劉教習深吸一口氣,聲音傳遍大講堂的每個角落:“術能濟一時之民,道可安百年之國。林昭此篇,術道兼備,當為本次考評第一!”
滿堂皆驚!
考評結束,人群散去。裴雲程獨自站在廊下,晚風吹起他的衣角,身影顯得格外蕭索。
那些往日裡眾星捧月般的同伴,此刻也隻敢遠遠站著,不知如何上前。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裴雲程沒回頭,聲音冰冷:“來看我的笑話?”
林昭在他麵前停下,什麼也沒說,隻是將一卷厚厚的圖紙和一疊資料遞了過去。
裴雲程一怔,眼中滿是戒備:“這是何物?”
“格物社一年來,整理的所有江南水文資料和河道實測圖。”林昭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半分得意或憐憫。
裴雲程的瞳孔驟然收縮,幾乎是下意識地接了過來。
那份資料入手極沉,壓得他手腕都為之一墜。
“你的經學功底,我遠不能及。”林昭看著他,目光清澈。
“若能將滿腹經綸與這腳下實地結合,你的成就,必在我之上。正心與格物之爭,是為學之爭,非生死之敵。”
這番話,讓裴雲程徹底愣住了。
他想過林昭會如何羞辱他,如何炫耀勝利,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
林昭用鑒微之力,清晰感知到對方心中那道由驕傲築成的堤壩,正在這番話語的衝擊下,寸寸龜裂。
他上前一步,聲音壓低了些許。
“馮蛟死了,死於意外。裴兄,如今這朝局,水麵之下暗流有多洶湧,你我所見,不過是浮萍一片罷了。”
林昭的目光變得銳利,仿佛能刺穿人心:“馮蛟的死,官府定論是意外。
裴兄博覽群書,可知史書上,有多少意外,是為人棋子,用後即棄的下場?
若有一日,你我這樣的人,也成了那樣的意外,史書上又會留下怎樣的評說?”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裴雲程心上!
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林昭,眼中滿是驚駭。
馮蛟的死,他隻當是畏罪自裁,從未深想。
此刻被林昭點破,那意外二字背後的血腥與冰冷,讓他不寒而栗。
原來,在他們為經義之辯爭得麵紅耳赤時,另一場看不見的棋局,早已殺機四伏。
林昭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裴雲程僵在原地,晚風吹得他衣袂翻飛,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