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但豫州府的天,比任何一個冬日的清晨都要陰沉。
清河大堤決口的消息,如同一場無形的瘟疫,一夜之間傳遍了城裡城外的每一個角落。
洪水吞噬了下遊的良田,卷走了屋舍,無數人流離失所,哀嚎遍野。
然而,伴隨滔天洪水而來的,還有另一股更加洶湧、更加惡毒的暗流。
“聽說了嗎?白鹿書院那幫瘋子,天天在後山鼓搗那些不祥的玩意兒,又是測天又是量地的,把河神給惹怒了!”
“可不是嘛!我三舅家的表侄子就在下遊,一家五口全沒了!都怪那幫讀書讀傻了的畜生!”
“什麼經世社,我看是‘驚世社’!驚動了神靈,降下天罰,要拉著咱們整個豫州府給他們陪葬!”
流言,就像潮濕牆角瘋長的毒蘑菇,一夜間冒得到處都是。
從茶館酒肆到街頭巷尾,所有人的恐慌和悲痛,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巧妙地引導,直指白鹿書院,直指那個剛剛聲名鵲起的經世社。
觀雲小築內,無人言語,隻有窗外風聲嗚咽。
黃文軒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亂跳,他眼眶通紅,既是憤怒,也是憋屈。
“放他娘的屁!我們辛辛苦苦測繪一年,是為了治水,怎麼就成了引災的禍首?!”
一個時辰前,兩名去城裡采買的經世社成員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
一個額頭被石頭砸破,另一個滿身都是爛菜葉和口水,哭著說他們被一群百姓圍堵,罵他們是“災星”、“妖人”。
齊洲的臉色陰沉如鐵,那枚祖傳銅錢在他指尖快得隻剩殘影。
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精明和戲謔的眼睛裡,此刻隻剩下冰冷的寒意。
“這不是普通的民怨,這是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要把我們活活燒死。”
裴雲程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
這位向來身姿挺拔、如鬆如柏的三代翰林之後,此刻卻罕見地佝僂著背脊,那雙曾寫出錦繡文章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再也握不住筆。
經世社,是他扛起來的大旗,可現實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他們還沒來得及獻出良策,就先成了萬民唾罵的罪人。
“豈有此理!我去找他們理論!”黃文軒霍然起身,就要往外衝。
“站住!”裴雲程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你去跟誰理論?跟那些失去了家園和親人的百姓嗎?他們現在隻想要一個發泄怒火的靶子,我們就是那個靶子。”
百口莫辯,這四個字從未如此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更讓他們絕望的是,午後,府衙貼出了告示。
告示寫得冠冕堂皇,先是安撫流民,承諾賑災,隨即話鋒一轉,用嚴厲的措辭警告。
“……近有狂悖之徒,妄議天時,擅動山川,以致水脈不諧,天降示警。
即日起,嚴禁任何人妖言惑眾,聚眾結社,違者以惑亂民心論處,嚴懲不貸!”
告示上沒有一個字提到經世社,但每一個字都在往經世社的臉上扇耳光。
府衙非但沒有澄清,反而用一紙公告,給這盆潑在他們身上的臟水,蓋上了官府的大印。
“完了……”一名社員癱坐在地,麵如死灰,“我們成了引災的罪魁禍首……”
壓抑、憋屈、憤怒、無助……種種情緒在觀雲小築內交織。
他們一年來的心血,那些在嚴寒酷暑中測繪出的圖紙,在這一刻,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角落裡那個身影上。
林昭依舊坐在他的小桌前,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
他手裡拿著一塊巴掌大的玉雕,正用一塊細麻布,不緊不慢地擦拭著邊角,神情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