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觀雲小築內,燈火如豆。
白日裡因大勝而沸反盈天的狂喜,早已隨著夜色沉澱下來,化作一種凝重而壓抑的靜默。
裴雲程、齊洲、黃文軒三人正襟危坐,目光齊齊彙聚在那個身形最矮小的少年身上。
林昭親手為三人續上茶水,動作從容不迫,茶葉在沸水中舒展,帶起一縷清苦的香氣。
他放下茶壺,說出的話卻像一塊冰坨,砸進了滾燙的茶湯裡。
“豫州事了,我準備啟程返回荊州。”
“什麼?”黃文軒第一個沒忍住,噌地站了起來,滿臉錯愕。
“表弟,你……你要走?回……回家?”
裴雲程沒有說話,隻是眉頭微蹙,靜靜地看著林昭。
身為三代翰林之後,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潑天的名聲背後,往往是更洶湧的暗流。
齊洲沒動,隻是用指節輕輕叩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
他眼皮一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林大功臣,這是何意?剛把豫州知府拉下馬,轉頭就要卸甲歸田?
這過河拆橋的本事,倒是比你治水的本事還高明。
還是說,你覺得我們這幾個,不配跟你分這潑天的富貴了?”
林昭抬眼,平靜的目光掃過三人各異的神情,那雙過於深沉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最隱秘的角落。
“不是過河拆橋,是蟄伏。”
“我此番回鄉,是為參加院試。”
院試?
裴雲程和齊洲都愣住了。
他們這才猛然想起,眼前這個運籌帷幄、攪動了一州風雲的少年,今年不過九歲,連個秀才功名都還沒有。
“經世社聲勢太盛,已成眾矢之的。”林昭的視線落在裴雲程身上。
“雲程兄,從今日起,經世社需藏鋒守拙,對外宣稱,隻專注於純粹的學術整理,將此次豫州治水的經驗、數據,彙編成冊。絕不主動涉及時局,更不議論朝政。”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格外鄭重:“在暗處積蓄力量,等待真正的時機。”
說著,他走到那巨大的豫州沙盤前,拿起一根細長的竹棍。
“至於此物,”他輕輕敲了敲沙盤的邊緣,“《豫州水文全圖》,乃國之利器,不可輕易示人。”
裴雲程眉頭緊鎖:“此圖若能上達天聽,或可為天下水利之範本,為何要藏?”
林昭看了他一眼,反問道:“範本?雲程兄,此圖一出,我們就是範本。
一個九歲的寒門童生,兩個尚未及冠的學子,成了天下水利之師?
你覺得,我們是會被奉為上賓,還是會被當成妖孽,連人帶圖一起保管起來?”
這番話讓裴雲程啞口無言。
林昭這才繼續道:“所以,此圖的用法,不是獻給朝廷。
而是擇一縣,以此圖為據,悄無聲息地獻上一策,解一地水患。
待功成之後,再將功勞歸於當地官府。如此,以寸功博取信任,徐徐圖之。
待我們在地方上真正立穩了腳跟,再圖全盤。”
齊洲聽得倒吸一口涼氣。
他出身將門,雖不愛武事,卻也聽家中長輩談論過兵法謀略。
林昭這番話,哪裡是在說治水,分明就是一套陽謀與陰謀結合的用兵之策!
這心機深得讓他這個自詡精明的人都感到一陣寒意。
“那你呢?”黃文軒聽得雲裡霧裡,他隻關心一件事。
“你把功勞都讓出去了,那你怎麼辦?”
林昭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一絲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滄桑。
“我?”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兩個好友。
“從今天起,豫州治水的功勞簿上,沒有林昭這個人。我隻是白鹿書院一個即將回鄉備考的普通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