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緩緩站起身,因久坐不動,身體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他扶住書案,看向門口。
魏進忠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神情複雜地看著他,以及他麵前那三份被單獨抽出的卷宗。
“魏公公。”
林昭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將那三份卷宗推到桌案邊緣。
“請公公幫我查查。”
“這三個人,如今何在?”
魏進忠的效率,或者說,皇城之內,承載著天子意誌時的效率,是驚人的。
不過半日。
三份用上好宣紙謄寫的簡報,便悄無聲息地擺在了林昭麵前的書案上。
沒有多餘的寒暄,魏進忠放下東西,便躬身退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木雕。
但他那雙垂下的眼簾,卻比往日遮得更嚴實了幾分,仿佛在遮掩眼底的波瀾。
林昭拿起第一份簡報。
秦錚。
十年前鄉試落第,評語“言辭過激,妄言國事”,科場之路斷絕。
此後數年,在家鄉鬱鬱不得誌。五年前,北境戰事吃緊,朝廷募兵,此人竟投筆從戎。
憑借悍不畏死的作戰風格與對戰局的敏銳嗅覺,累功至百夫長。
然,三年前,因頂撞上官克扣軍餉,被尋釁打壓,至今仍在北境最苦寒的燕州衛,當一名最底層、永遠升不上去的百夫長。
手下,僅有十餘老弱病殘。
林昭的指尖在“百夫長”三個字上輕輕劃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難明的弧度。
一頭猛虎,被關在籠子裡,每日隻給些殘羹冷炙,磨其爪牙,耗其雄心。
他放下簡報,拿起第二份。
宋濂。
五年前會試落榜,批注“不通人情世故”。
此後心灰意冷,自覺與官場無緣,返回江南故裡,於鄉間開設一間小小的蒙學私塾。
娶一農家女,育有一子,以微薄的束修勉強度日。
簡報後附了一句:此人極受鄉鄰愛戴,常自掏腰包接濟貧困學子,家中幾無餘財。
林昭的目光,在那“幾無餘財”四個字上停留了片刻。
一塊璞玉,被丟棄在泥濘的田埂上,蒙塵染垢,卻依舊散發著內在的溫潤光澤。
他最後拿起了許之一的檔案。
這份檔案最薄。
會試廢卷之後,此人便在京城銷聲匿跡。
魏進忠動用了宮中內衛的力量,才查到,他竟化名許一,入了江南最大的絲綢商行錦繡閣,做了一名賬房先生。
每日與算盤為伍,終日埋首於枯燥的數字之間。
簡報結尾同樣附了一句:此人性格孤僻,不與人來往,唯一的愛好,是收集各種西洋奇物與機關圖紙。
林昭笑了。
那是一種棋子落定,全局在握的笑。
魏進忠站在陰影裡,看著少年臉上的笑容,隻覺得一股寒氣直衝天靈蓋。
他看著林昭將三份簡報並列排好。
一個在北境飲風雪。
一個在江南憫眾生。
一個在商行算枯數。
這三人,任何一個,都與大晉朝堂的主流格格不入。
他們是時代的棄子,是科舉製度下被淘汰的廢品。
可在林昭的眼中,他們卻是構建一座嶄新大廈最完美的基石。
林昭沒有抬頭,隻是平靜地鋪開三張信紙。
他取過筆,蘸飽了墨。
他沒有立刻下筆,而是閉上眼,鑒微之力如水銀瀉地,再次籠罩在那三份卷宗,以及新送來的簡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