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進忠將林昭那句一切但憑陛下做主的話,一字不漏地傳回了奉天殿。
昭武帝趙衍當時正批閱著奏折,聽完之後,隻是從鼻腔裡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提著朱筆的手,沒有絲毫停頓。
“知道了。”
他淡淡地說了三個字,便再無後話。
魏進忠躬身退下,心中卻比誰都清楚,陛下這聲輕哼裡,藏著七分滿意,三分警惕。
滿意於林昭的純粹與本分。
警惕於這份純粹與本分,是否偽裝得太過天衣無縫。
自那日後,靜心齋愈發安靜了。
東宮的李峰再也沒有來過,仿佛風陵渡的血與火,連同那些犧牲的護衛,都一同被京城的繁華與喧囂所掩埋。
林昭的生活,規律得如同寺廟裡的晨鐘暮鼓。
他不再去觸碰那些關乎國朝大政的卷宗,仿佛那七天七夜的瘋狂隻是一場大夢。
他每日誦讀的,是《論語》、《孟子》。
他每日臨摹的,是館閣體的標準範本。
他甚至開始研究《周禮》,在紙上推演著那些繁複到不切實際的古代儀軌。
魏進忠送來的新卷宗,也變了種類。
不再是漕運虧空、六部考功,而是一些真正被掃進了故紙堆裡的垃圾。
有曆年宮廷采買的流水賬,有前朝廢棄宮殿的修繕記錄,甚至還有一本記錄著宮中走失貓狗的簿子。
這些東西,在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來,都是消磨時光的廢品。
魏進忠每次送來,都覺得是在用這些無聊的東西,去填塞一個本該攪動風雲的靈魂,心中不免生出幾分古怪的惋惜。
可林昭卻來者不拒。
他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這些枯燥的文字背後,藏著比經義更美妙的道理。
這一日,魏進忠又送來了一小摞蒙塵的冊子。
“林解元,這是前朝整理的一些宮人履曆,早已廢棄不用了。”
魏進忠放下食盒,隨口解釋了一句。
“您若覺得無趣,雜家明日便將它處理了。”
在他看來,這東西連廢紙都不如。
記錄的都是些入了宮便與前塵一刀兩斷的可憐人,他們的過去,無人在意。
“有勞公公。”
林昭點點頭,隨手抽取一本冊子翻開。
冊子裡的紙張是最低劣的草紙,字跡也大多出自不同的小太監之手,歪歪扭扭,錯字不少。
林昭一目十行地掃過。
“王大,天寶三年入宮,原籍冀州,家有薄田三畝,因災荒……”
“李四,天寶五年淨身,由敬事房太監引入……”
一個個名字,一段段相似的悲慘命運。
林昭的目光平靜,指尖在粗糙的紙頁上緩緩滑過。
他的鑒微之力,並未刻意催動,卻如呼吸般自然地彌散開來。
在他的感知世界裡,這本破舊的冊子,是一座由無數微弱的絕望與不甘彙聚而成的墳場。
每一筆墨跡之下,都殘留著一個被閹割的人生,一聲無聲的歎息。
他的指尖忽然停住了。
停在一個熟悉的名字上。
“魏進忠。”
林昭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看向不遠處正垂手侍立,如同一尊木雕的魏公公。
他再垂下眼簾,目光落回紙上。
“魏進忠,昭武二年入宮,原籍青州,家貧,父母皆亡……”
林昭的指尖,從“魏進忠”三個字上輕輕滑過,沒有帶起一絲漣漪。
他合上了那本記錄著無數悲慘命運的宮人履曆,動作平緩,仿佛隻是讀完了一段無關緊要的前朝舊事。
不遠處的陰影裡,魏進忠依舊垂手侍立,身形如鬆,氣息如淵,仿佛與這殿中的寂靜融為一體。
林昭起身,走向那張每日準時送達的食案。
今日的晚餐,四菜一湯,葷素搭配得宜,賣相精致,顯然出自禦膳房的好手。
林昭拿起筷子,夾了一片清蒸鱸魚。
魚肉入口,鮮嫩滑爽。
他咀嚼的動作很慢,很細,片刻後,喉結微微滾動,將魚肉咽下。
然後,他放下了筷子。
魏進忠的眼皮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