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一騎絕塵自南而來,穿過京城重重夜禁關卡,最終將一封火漆密封的密信送入宮城深處。
信直接遞到了魏進忠的手裡。
魏進忠展開信紙,上麵隻有寥寥數字,記錄著蘇家議事堂那晚發生的一切。
蘇崇文被逐,三百萬兩銀三日內集齊,蘇家這艘商業巨輪,已經調轉船頭,全速駛向林昭指定的航道。
當魏進忠將這個結果告知林昭時,靜心齋內,少年隻是嗯了一聲。
他就坐在窗前,月光灑在他身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暈。
他麵前的硯台裡,墨汁已經研好,濃稠如夜。
林昭的動作不帶一絲煙火氣,提筆,蘸墨,腕部平穩得如同一座山嶽。
魏進忠站在一旁,看著那筆尖在紙上遊走,心中卻翻江倒海。
他跟在昭武帝身邊數十年,見慣了權謀傾軋,見慣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梟雄。
可沒有一個人,像眼前這個十二歲的少年一般不動聲色。
“魏公公。”
林昭放下筆,將裝好的信函放在桌上。
“有勞,送去靜思苑。”
魏進忠躬身接過信,應了聲轉身退出靜心齋。
站在門口,魏進忠長長吐出一口氣。
從靜心齋到靜思苑,不過一炷香的路程。
但魏進忠卻覺得,像是從清靜無為的仙山,一步踏入了妖魔亂舞的洞府。
靜思苑。
這是魏進忠親自挑選的一處僻靜宅院,取靜而後能思,思而後能得之意。
他希望那三位爺能在這裡好好思一下林公子的考題。
可他錯了。
錯得離譜。
人還沒到門口,就先聽見一陣嘈雜之聲。
“豈有此理!腐儒!你懂什麼叫結構美學嗎?這把椅子的榫卯角度錯了整整三度!三度!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是對力學的褻瀆!是對木頭生命的辜負!”
這是許之一的聲音,尖銳,亢奮,充滿了智識上的優越感。
“子不語怪力亂神!奇技淫巧,惑亂人心!聖人雲,居移氣,養移體!你將好好的明堂之器拆成一地雞零狗碎,與那刨地掘食的土鼠何異?朽木不可雕也!”
這是宋濂的聲音,氣得發顫,帶著教化頑石而不得的痛心疾首。
然後,是一陣哢嚓的脆響,伴隨著重物落地的悶響。
魏進忠頭皮一陣發麻,快步推開院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院子中央,許之一正對著一堆散架的黃花梨木圈椅零件,痛心疾首。旁邊,是他試圖改良後,剛剛塌掉的另一個椅子骨架。
宋濂站在不遠處,須發皆張,手裡拿著一本《論語》,顯然是想用聖賢之道砸醒這個頑徒。
而院子的另一頭,更加慘不忍睹。
秦錚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肉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他閉著眼,一呼一吸間,手中長刀劃出肉眼難辨的軌跡。
刀風凜冽,將他身前一棵本該枝繁葉茂的桂花樹,削得隻剩下光禿禿的樹乾。
地上,除了碎葉,還飄著許多紙屑。
魏進忠眼角一抽,認出那是宋濂剛剛謄寫好,準備晾乾的《江南水利疏淤策》的手稿。
此刻,那些心血之作,被秦錚的刀氣絞成了漫天飛舞的蝴蝶。
這哪裡是靜思苑。
這分明是三個祖宗的鬥法場!
“魏公公?”
宋濂最先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上前一步,指著許之一和秦錚,悲憤道:“您來評評理!此人,毀聖賢之器!彼人,碎老夫心血!這……這日子沒法過了!”
許之一推了推鼻梁上並不存在的眼鏡,嗤笑道:“是你自己把書稿曬在風口,風口是什麼?是空氣高速流動的區域!他的刀隻是加速了空氣流動,本質上,是你的愚蠢導致了手稿的毀滅。這叫自作自受。”
秦錚緩緩收刀,睜開眼,那雙眸子裡沒有情緒,隻有一片沉寂的冰原。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紙屑,又看了一眼宋濂,吐出兩個字。
“礙事。”
宋濂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厥過去。
魏進忠一個頭兩個大。
他算是看明白了。
許之一,是個眼高於頂的格物狂人,世間萬物在他眼裡,不是對了,就是錯了,沒有中間地帶。
宋濂,是個憂國憂民的理想主義腐儒,總想用道德和規矩去框住一切,結果被現實碰得頭破血流。
而秦錚,他不是正常人,他是一把出了鞘的刀。他的世界裡,隻有有用和無用,擋路的和不擋路的。
林公子從哪兒找來這三個怪物的?
就在此時,三人似乎終於想起了今天的一個核心矛盾。
許之一率先開口:“魏公公來得正好,我們正為晚飯由誰來做而辯。我提議,由刀法最快的那位來切菜,書讀得最多的那位來燒火,這樣最符合效率。”
宋濂怒道:“胡說!長幼有序,達者為先!當由……”
秦錚打斷了他,聲音冰冷:“誰餓了,誰做。”
他說完,轉身回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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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他不餓,所以他不做。
看著眼前這一地狼藉和兩個還在怒目而視的天才,魏進忠覺得,昭武帝交給林公子的那本鹽鐵賬冊,恐怕都沒有眼前這三位爺難辦。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股幾乎要衝上腦門的煩躁壓了下去。
他從懷中,鄭重地掏出那封信。
“三位先生,都請靜一靜。”
魏進忠的聲音帶著一種宮中浸淫多年的沉凝氣度,瞬間讓爭吵的兩人安靜下來。
“林公子,有新的課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