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座熟悉的、充斥著冰冷鋼筋混凝土和過往傷痛的城市，劉亞豪沒有立刻聯係任何人。他將那輛飽經風霜的白色軒逸停在出租屋樓下，如同擱淺的鯨魚，在逼仄的車廂裡又坐了許久，直到夕陽的餘暉將車窗染成一片暖橘，才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回到了那個依舊空曠冰冷的房間。
西北之行的風塵尚未洗去，心頭的重負也未曾減輕分毫，但某種東西，確實不一樣了。那片蒼茫的土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枚磨損的戒指和未曾改變的手機密碼，以及那首循環了一路的《紳士》……像一場劇烈的化學反應的催化劑，在他死寂的心湖深處，攪動起了渾濁的沉澱。
他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在這種恍惚的狀態裡。預約好的心理診療時間到了。這一次，他沒有猶豫，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迫切的心情，再次走進了柳心玥那間溫馨而專業的診療室。
柳心玥依舊是一副沉靜溫和的樣子，仿佛能包容世間所有的混亂與悲傷。她看著劉亞豪比之前更加憔悴，眼底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的清明，便知道這次西北之行，定然發生了些什麼。
“劉先生，這次旅程，感覺怎麼樣？”她輕聲開啟話題，沒有直接追問，而是提供了一個開放的傾訴入口。
劉亞豪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雙手交握放在膝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重新經曆那段旅程。然後，他開始了敘述，聲音低沉而緩慢，比上一次診療時，多了一份清晰的脈絡感。
他從那無法抑製的執念和清晨的獨自出發講起，講到漫長枯燥的高速公路和勾連回憶的老歌，講到靠近那座西北小城時近乎窒息的心跳，講到那個塵封號碼撥通後的忐忑與林薇薇最初的拒絕，以及最終在那家熟悉小飯店裡的相見。
他描述了林薇薇依舊清秀卻多了風霜的容顏，描述了那枚戴在她無名指上、磨損的廉價戒指，描述了自己鬼使神差拿起她手機，發現未曾改變的密碼和依舊是兩人合照的壁紙時，那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的震驚與狂喜，以及隨之而來的、無法抑製的痛哭。
然後，他複述了那場令人心碎的對話，他鼓足勇氣的複合請求，和林薇薇那番冷靜而決絕的回答——“碎了就是碎了”，“回不去了……也不用回去了”。
最後，是街口的分彆，公交車消失在拐角，以及歸途上那首單曲循環、字字誅心的《紳士》。
整個敘述過程，劉亞豪的情緒沒有太大的起伏，甚至比講述孟梵的背叛時更加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一種將所有激烈情感都沉澱、過濾後的疲憊與蒼涼。他沒有過多渲染自己的痛苦，更像是一個旁觀者，在複述一段與自己相關的、令人唏噓的故事。
柳心玥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隻是用那雙睿智而包容的眼睛注視著他，偶爾在關鍵處微微點頭，表示理解和共情。
當劉亞豪的敘述終於停下，診療室裡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靜。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帶，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良久，柳心玥才緩緩開口，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引導性的力量：“劉先生，謝謝你如此詳細地分享這次非常重要的經曆。聽起來，這是一次……關於告彆和確認的旅程。”
劉亞豪微微點了點頭，默認了這個說法。他告彆了心中對“破鏡重圓”的最後一絲幻想，也確認了林薇薇那份深沉而克製的愛，以及她基於現實的、更為理性的選擇。
“在這個過程中，”柳心玥繼續引導，她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仿佛要望進劉亞豪的靈魂深處，“除了確認了過去那段感情的終結，以及它所代表的純粹價值之外，你有沒有……注意到一些彆的？比如，當你沉浸在失去‘過去’的悲傷中時，是否忽略了身邊……可能存在的‘現在’？”
“身邊……現在？”劉亞豪喃喃重複，眼神有些茫然。他的思緒還沉浸在西北的風沙和林薇薇那雙平靜卻決絕的眼睛裡。
“是的，身邊，現在。”柳心玥肯定地點點頭，語氣輕柔卻不容忽視，“那些在你經曆巨大痛苦和變故時，依然選擇留在你身邊，沒有離開的人。那些或許方式不同，但初衷都是希望你能好起來的人。”
她頓了頓，給出了更具體的提示：“比如，你提到的，你的兄弟，顧北辰，和他的女朋友葉晴萱。又比如……那位，在你昏迷時守在醫院，在你崩潰時試圖用她的方式靠近你的，蘇婉兒小姐。”
顧北辰……葉晴萱……蘇婉兒……
這三個名字，如同三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劉亞豪記憶中另一扇被他刻意忽略、甚至粗暴對待的大門！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震驚和……恍然！
是啊！顧北辰！葉晴萱！
在他被孟梵欺騙，沉浸在那場虛假的愛情幻夢中時，是他們一次次地提醒、勸阻，甚至不惜用最直接的方式揭穿真相，哪怕被他誤解、被他惡語相向、被他指著鼻子吼“滾”，他們也從未真正放棄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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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想起上次在出租屋裡，他對顧北辰說的那些混賬話，那些將兄弟好意扭曲成惡意、將關心踐踏在腳下的刻薄言語……可顧北辰呢？他沒有記恨，沒有報複，甚至在被他趕出門後，還在樓下守了一夜！葉晴萱也從未因此對他有過任何抱怨，依舊把他當做可以信任的“哥們”！
而他，被自卑和痛苦蒙蔽了雙眼，完全忽略了這份沉甸甸的、不離不棄的兄弟情誼！他將他們的幫助視為乾涉，將他們的關心視為憐憫，甚至將他們為了救他而不得不采用的“殘酷”手段，當成了對自己的羞辱！
還有蘇婉兒……
那個曾經在他看來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大小姐。她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用她那種帶著強勢卻也笨拙的方式靠近他。她為他斥資上學，在他被所有人看不起時為他說話，在他心碎昏迷時徹夜守在病床邊，為他下廚，忍受著他因自卑而爆發的惡劣驅趕……她圖什麼？以她的條件和身份，她完全可以有更多、更輕鬆的選擇。
柳心玥說得對，他一直沉浸在失去“過去”和被“虛假”傷害的痛苦裡，卻對身邊真實存在的、試圖給予他“現在”和“未來”的人，視而不見，甚至粗暴地推開他們伸出的手。
最好的，或許真的就在身邊。
不是那遙不可及、已成鏡花水月的舊夢，也不是那充滿算計、最終反噬自身的毒藥，而是這些無論他如何糟糕、如何不堪，卻依然沒有放棄他、依然願意陪在他身邊，希望他能夠重新站起來的人。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暖流，交織著衝擊著劉亞豪的心臟。他低下頭，雙手用力地搓著臉，仿佛想將過去的盲目和混賬都搓掉。
“我……我對他們……做了很過分的事……”他的聲音從指縫間悶悶地傳出來，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悔意。
“意識到這一點，本身就是改變的開始。”柳心玥的聲音帶著鼓勵，“重要的不是過去做了什麼，而是未來選擇如何去做。修複關係，表達歉意和感激，從來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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