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在黃昏時分驟然轉急,仿佛天河決堤,豆大的雨點砸在老宅雕花鐵欄上,迸濺出碎玉般的水花。那些鐵欄上纏繞的枯萎藤蔓被雨水泡得發脹,深褐色的肌理間滲出陳年鐵鏽,混著雨珠在青石板上洇出蜿蜒的血痕。蘇晚攥著那枚從牆縫裡摳出的銅鑰匙,指腹被冰冷的金屬硌出青白的痕跡,鑰匙齒紋裡嵌著半片乾涸的苔蘚,帶著朽木與塵土混合的腥氣。
二樓走廊儘頭的窗戶沒關嚴,菱形玻璃缺了一角,風卷著雨絲撲進來,將她額前的碎發打濕成一縷縷,貼在蒼白的額角。她抬手拂開濕發,指尖觸到皮膚時才驚覺自己在發抖——不是因為冷,而是某種從骨髓裡滲出來的寒意。走廊鋪著百年前的花磚,青灰色的紋路間積著厚厚的塵,唯有她走過的地方留下一串模糊的濕腳印,像一串正在褪色的驚歎號。
三個小時前,她踩著閣樓腐朽的木梯向上爬時,每一步都伴隨著木板的吱呀聲,像老舊時鐘的呻吟。閣樓夾層低矮得需要彎腰,梁上掛著蛛網,灰塵混著鼠雀糞便的怪味撲麵而來。她是在第五根椽子下摸到那把鑰匙的,指尖先觸到粗糙的牆皮,剝落的石灰簌簌落在手背上,接著是一個不規則的縫隙,深約兩指,裡麵嵌著硬邦邦的東西。當她把鑰匙摳出來時,梁上的灰塵簌簌落在後頸,有粒細小的東西滾進衣領,癢得她猛地一顫。
鑰匙呈古銅色,柄端雕著模糊的纏枝蓮紋,中間的鎖孔形狀古怪,像片被蟲蛀過的葉子。她對著從氣窗透進來的微光看了許久,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她肉裡:“晚晚,去沈家老宅,找到西廂房第三塊磚……”母親的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彆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姓林的……”話沒說完,手就垂了下去,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此刻走廊儘頭的光線被雨幕染成暗青色,牆上懸掛的老舊肖像畫在晃動的光影裡,那些褪色的眉眼仿佛正緩緩轉動。最靠近樓梯的是幅中年男人的畫像,油彩剝落得厲害,隻剩一雙眼睛還算清晰,瞳仁是深褐色的,無論她走到哪個角度,都覺得那目光黏在背上。她記得小時候隨母親來拜年,曾被這幅畫嚇得躲到桌子底下——那時畫中人的領結還是鮮豔的酒紅色,如今卻褪成了暗紫,像乾涸的血。
“哢噠。”
不知是風吹動了畫框,還是彆的什麼聲音。蘇晚猛地回頭,走廊空蕩蕩的,隻有自己的腳印在慢慢變淺。她握緊鑰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鑰匙齒硌得掌心生疼。母親說的西廂房早就在十年前的暴雨中坍塌了,第三塊磚下什麼也沒有,倒是閣樓的牆縫裡藏著這把鑰匙。難道母親記錯了?還是有人故意換了地方?
她忽然想起今早剛到村口時,那個坐在老槐樹下的瞎眼婆婆。婆婆拄著棗木拐杖,聽見她問沈家老宅的路,渾濁的眼珠轉向她的方向,嘴角咧開個詭異的笑:“沈家的姑娘喲,雨落黃昏鬼開門,莫碰銅鎖莫點燈……”話音未落,拐杖“篤”地敲了下地麵,驚起一群棲息在樹上的烏鴉,黑壓壓的翅膀劃破鉛灰色的天空。
風更大了,窗戶“哐當”一聲撞在牆上,玻璃的裂痕又延伸了幾寸。蘇晚打了個寒噤,轉身想下樓,卻在這時聽見樓上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不是她自己的,那聲音很細碎,像穿著軟底鞋的人在走動,從閣樓的方向傳來,一步,又一步,正朝樓梯口走來。
她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閣樓的木梯她上來後明明用一塊破木板擋住了,誰會在上麵?難道是……她不敢往下想,下意識地躲進走廊儘頭的壁龕裡。壁龕裡供著個蒙塵的神龕,裡麵是尊看不清麵目的瓷像,冰冷的釉麵貼著她的後背,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腳步聲停在樓梯口,接著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蘇晚屏住呼吸,從壁龕的縫隙望出去,隻見樓梯轉角處緩緩探出半張臉——那是個穿著月白旗袍的女人,頭發梳成民國時的樣式,簪著朵枯萎的白玉蘭。女人的臉色蒼白得像宣紙,嘴唇卻紅得刺眼,正微微上揚著,似乎在笑。
蘇晚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她認得這個女人——在沈家舊相冊裡見過,是她從未謀麵的外婆,據說在她母親出生後不久就投井自儘了。可外婆怎麼會……她不是早就死了嗎?
女人似乎沒看見她,隻是扶著樓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下走。她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旗袍下擺掃過積塵的台階,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跡。蘇晚縮在壁龕裡,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眼睜睜看著女人走到走廊中央,在那幅中年男人的畫像前停下了。
“老爺,”女人開口了,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濃重的吳語口音,“您看,她還是來了。”
畫像上的男人自然不會回答。女人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畫框上的灰塵,動作溫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的臉頰。“當年您說鎖起來就沒事了,可這把鑰匙,終究還是到了她手裡。”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怨懟,又有幾分無奈,“您說,要是當年沒把那東西鎖起來,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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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聽得心驚肉跳。鑰匙?鎖起來的東西?難道母親讓她找的不止是鑰匙,還有彆的?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銅鑰匙,冰涼的金屬似乎傳來一絲異樣的暖意。
就在這時,女人忽然轉過身,那雙塗著丹蔻的手緩緩抬起,指向蘇晚藏身的壁龕。“躲在那裡做什麼?”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非人的尖利,“出來!把鑰匙交出來!”
蘇晚嚇得魂飛魄散,想也沒想就轉身推開壁龕後的暗門。她不知道那扇門通向哪裡,隻知道必須逃離這個詭異的女人。暗門後是條狹窄的通道,堆滿了蛛網和雜物,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身後傳來女人尖利的叫聲和急促的腳步聲。
通道儘頭是扇木門,門上的銅鎖和她手裡的鑰匙形狀一模一樣。她顧不上多想,將鑰匙插進去,用力一轉——
“哢噠。”
鎖開了。門後是間極小的密室,光線昏暗,隻能勉強看清裡麵有張舊木桌,桌上放著個上鎖的木匣。她剛想走進去,身後的通道裡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撞在了暗門上。
“開門!”女人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瘋狂的意味,“把匣子給我!那是我的!”
蘇晚嚇得渾身發抖,下意識地抓起桌上的木匣。匣子很沉,上麵雕著和鑰匙柄一樣的纏枝蓮紋,鎖孔也是片葉子的形狀。她剛把鑰匙插進去,忽然聽見木匣裡傳來“滴答”一聲,像是水滴落在金屬上的聲音。
就在這時,密室的屋頂突然漏下雨來,一滴冰冷的水珠正好落在她手背上。她猛地抬頭,看見屋頂的瓦片不知何時碎了一塊,雨水正淅淅瀝瀝地滴下來,在地上彙成一小灘水窪。
水窪裡倒映出她的臉,蒼白,驚恐,還有……她身後站著的那個男人。
男人穿著長衫,戴著圓框眼鏡,正是畫像上的那個中年男人。他站在她身後,嘴角掛著溫和的笑意,手裡卻拿著把閃著寒光的匕首,正緩緩刺向她的後心。
蘇晚嚇得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匕首越來越近。就在這時,她手裡的木匣突然發出“哢嚓”一聲輕響,鎖開了。
匣子裡沒有她想象中的珠寶或地契,隻有一疊泛黃的信紙,和一支已經褪色的白玉蘭花簪。信紙上的字跡娟秀,是女人的筆跡:
“民國二十三年,秋。老爺說要將那東西鎖起來,免得被外人發現。可他不知道,那東西根本鎖不住……它在我身體裡,日日夜夜啃噬著我的心。晚兒,我的晚兒,娘對不起你,不能看著你長大了……如果有一天你看到這封信,記住,千萬不要相信姓林的任何人,他們家欠我們沈家的,總有一天要還……”
信紙的最後,畫著一朵殘缺的白玉蘭,旁邊寫著一行小字:“鑰匙藏在閣樓第五根椽子下,匣子在西廂房第三塊磚下。切記,黃昏時分,雨落之時,不可開箱。”
蘇晚猛地抬頭,看向手裡的木匣——她剛才竟然在黃昏雨落時分打開了它。
密室裡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牆上的影子扭曲變形,那個穿旗袍的女人和長衫男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化作一團模糊的黑影。黑影裡傳來男女混合的聲音,痛苦,怨恨,還有無儘的悲涼:
“還我……把它還給我……”
蘇晚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手裡的木匣“啪”地掉在地上,信紙散落一地。其中一張飄到水窪裡,被雨水浸透,墨跡暈開,露出信紙背麵隱藏的字跡:
“林氏後人,必遭反噬。”
就在這時,密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的餘暉透過破損的屋頂照進來,照亮了門口站著的那個男人。
男人穿著現代的風衣,手裡拿著把和她一模一樣的銅鑰匙,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正是她今早問路時,在村口遇見的那個自稱是沈家遠房親戚的男人——林默。
“蘇小姐,”林默走進來,彎腰撿起地上的木匣,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聊天氣,“看來你已經找到它了。”
蘇晚看著他手裡的鑰匙,又看看地上浸透的信紙,忽然明白了什麼。母親說的“姓林的”,原來就是他!
“你……”她剛想開口,卻看見林默手裡的鑰匙發出一陣幽幽的綠光,木匣裡的白玉蘭花簪也跟著亮了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響。
“彆急,”林默微笑著,將簪子從匣子裡拿出來,簪尖的白玉蘭忽然滲出一滴鮮紅的血珠,“很快,一切都會結束的。從民國二十三年那個雨夜開始,到今天這個黃昏,正好九十年。”
他抬起頭,夕陽的光映在他臉上,眼神卻冰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寒冰。“當年我爺爺鎖上的東西,現在該由我打開了。謝謝你,蘇小姐,幫我找到了鑰匙。”
蘇晚看著他手裡的簪子,又看看牆上漸漸淡去的黑影,忽然想起瞎眼婆婆的話:“雨落黃昏鬼開門,莫碰銅鎖莫點燈……”
原來,她打開的不止是一個木匣,更是九十年前那個被鮮血和怨恨封印的秘密。而此刻,黃昏已過,夜幕降臨,老宅的雕花鐵欄上,碎玉般的水花早已乾涸,隻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水痕,像誰也擦不掉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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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在黃昏時分驟然轉急,豆大的雨點砸在老宅雕花鐵欄上,迸濺出碎玉般的水花。蘇晚攥著那枚從牆縫裡摳出的銅鑰匙,指腹被冰冷的金屬硌出青白的痕跡。二樓走廊儘頭的窗戶沒關嚴,風卷著雨絲撲進來,將她額前的碎發打濕成一縷縷,貼在蒼白的額角。
剛才在閣樓夾層裡摸到鑰匙時,梁上的灰塵簌簌落在後頸,帶著一股陳年朽木與鼠雀糞便混合的怪味。她總覺得有雙眼睛在暗處盯著自己——從踏入這座被藤蔓吞噬的沈家老宅開始,這種感覺就如影隨形。此刻走廊儘頭的光線被雨幕染成暗青色,牆上懸掛的老舊肖像畫在晃動的光影裡,那些褪色的眉眼仿佛正緩緩轉動。
“哢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