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仍跪坐在青磚上,手稿貼在胸前,呼吸尚未平複。火爐裡的炭火徹底熄滅,隻餘一縷極淡的鬆香氣浮在空氣裡,被夜風一吹便散了。她低頭時,看見石台邊緣露出一角泛黃書頁,邊角卷曲,紙麵有修補過的細密針腳。
是那包袱裂口滑出的書。
她慢慢起身,指尖拂過院門木栓,沒有扣緊,隻是輕輕推開。巷中寂靜,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對麵牆根。她走過去,蹲下,伸手去取那本書。指腹剛觸到封麵,身後傳來布料摩擦的輕響。
她沒回頭。
腳步聲停在三步之外。
“風起了。”他說。
她終於轉過身。裴硯站在月光與暗影交界處,袖口微皺,發帶鬆了一圈,像是匆忙折返。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本舊書上,沒有解釋為何回來,也沒有伸手要拿。
沈知意將書遞出,動作遲疑。他卻沒有接。
“不必還。”他聲音很輕,卻清晰,“修好了,想著你茶鋪裡或許用得上。”
她怔住。
這不是歸還,也不是借閱。是贈予。
她低頭看手中書冊,封皮磨損嚴重,邊角補了深褐色的粗線,書脊上依稀可辨三個小字:《茶經補注》。翻開一頁,紙麵有反複摩挲的痕跡,批注細密,墨色深淺不一,顯是經年翻閱之物。
她合上書,指尖無意擦過他伸來的掌心。
那一瞬,兩人都頓了一下。
他的手微涼,掌紋清晰;她的指尖尚帶著拾書時的微顫。接觸不過刹那,卻像有什麼東西從皮膚滲入血脈,緩慢地漾開。
她迅速收回手,低聲道:“謝謝。”
他也垂下手,袖口垂落,遮住了方才那一觸的痕跡。兩人皆未再言,靜默在月光下蔓延,卻不顯尷尬,反倒像一種默契的沉澱。
沈知意低頭摩挲書脊,忽而一笑:“以後桂語齋的招牌,就靠裴老板的舊書撐場麵了。”
裴硯也笑了。不是禮節性的微笑,而是眼角真正舒展開來,唇角上揚的弧度溫和而真實。月光落在他衣襟上,靛青布料吸了光,顏色更深了些,像浸了水的墨痕。
“那我得多送幾本。”他說。
話出口後,他自己也似覺唐突,頓了頓,又添一句:“隻要你不嫌煩。”
她搖頭:“怎會。”
風恰在此時掠過桂花樹梢,枝葉輕晃,一片葉子飄落,打著旋兒,恰好夾進她手中書頁。她低頭去看,是一片完整的嫩葉,脈絡清晰,還帶著夜露的濕意。
她沒拿出來,隻是輕輕合上書。
兩人相視。
沒有言語,卻都懂了什麼。
裴硯微微頷首,轉身離去。腳步聲漸遠,踏在青石板上,節奏平穩,不像來時那般急促。她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徹底融入巷口的暗處,才緩緩回身,關上院門,將木栓落下。
她抱著書走進屋內,油燈未點,月光從窗欞斜照進來,落在案頭。她將《茶經補注》放在桌上,與那本手稿並列。一本新得,一本未知;一本來自眼前人,一本來自不可知處。
她伸手撫過《茶經補注》的封麵,針腳粗糙卻牢固,修補之人定是花了心思。她想起他抄錄時的側影,筆尖懸停的專注,藥包擱在案角的細心。那些細節,原本以為隻是旁觀,如今卻一一浮現,有了溫度。
阿斑蜷在舊椅上,耳朵動了動,睜眼看了她一眼,又懶懶合上。
她沒去開手稿查看是否浮現新字。這一夜已夠滿,不必再向未知索要答案。
她吹熄油燈,屋內陷入昏暗。窗外月色漸淡,天邊微露青灰,離天亮不遠了。
她輕聲說:“今晚,有人記得添炭。”
阿斑尾巴輕輕掃了一下椅麵。
次日清晨,沈知意炒茶時,茶葉在鍋中翻滾,紋路比往日更清晰。她未多想,按慣常手法起鍋攤晾。分裝時,她取出《茶經補注》,翻至中間一頁,見夾著一片乾枯的桂花,顏色未褪,香氣猶存。
她將花取出,放入新茶罐中。
茶香混著舊書氣息,在晨光裡靜靜浮動。
裴硯回到書坊,解下長衫掛於架上。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疊得整整齊齊,邊角繡著極小的“裴”字。那是他為孩童止血所用,昨夜洗淨晾乾,一直收在袖中。
他打開抽屜,將帕子壓在一冊未修完的古籍下。動作很輕,像藏起一段不能示人的心事。
窗外,天光大亮。
沈知意端著新茶走出屋門,桂花樹下石桌已擦淨。她放下茶具,抬頭望了一眼書坊方向。
風穿過樹冠,沙沙作響。
她開始溫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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