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端著茶盤站在桂花樹下,晨光穿過葉隙落在青瓷壺口,水汽微微上騰。她昨夜沒再翻手稿,卻在入睡前將硯台挪到了案前正中,磨了一小池墨,筆尖懸了片刻,終究未落。
天剛亮時她便起身炒茶,鍋底燒得發燙,新采的嫩葉倒入後發出細微的爆響。她手法比前些日子穩了許多,翻動間目光卻頻頻掃向灶邊那隻舊木箱——箱蓋半開,露出一角泛黃紙頁。
她收了火,將茶葉攤在竹席上晾著,轉身取出手稿,翻開至空白頁。指尖在紙麵停了停,提筆寫下:“裴硯胃寒,總吃不得涼。”
筆鋒落下那一刻,老貓阿斑從窗台躍下,輕輕跳上案角,尾巴垂下來,碰了碰她的手腕。
她沒察覺。
寫完這句,她合上手稿,放進木箱底層,順手把昨夜夾在《茶經補注》裡的乾桂花取出,放在鼻尖輕嗅了一下,又放回書頁之間。
次日清晨,她照例去後山采茶。回來時路過溪橋,見書坊門縫裡透出燈光,知道他已起身。她沒停留,徑直回家生火炒製新葉。
鍋中茶葉翻滾,起初並無異樣。待到第三遍揉撚,她忽然發現葉片邊緣浮現出細密紋路,不像以往如枯葉脈絡般散亂,反倒像是某種纏繞的線條,一圈圈收緊,似護腕上的織紋,又像臂上纏帛的褶皺。
她停下動作,捏起一片細看。
紋路隨熱氣微微顫動,仿佛有生命般緩緩延展。
她心頭一動,明白了什麼。
這不是引人回望往事的茶,是為當下之人擋風驅寒的茶。
她重新點火,另取一小撮茶葉單獨炒製,起鍋前放入一片薄切的鮮薑,兩者同焙片刻,香氣交融而出——不再是單純的桂香清冽,而是多了一股溫潤的辛辣,直透鼻息。
她用素布包好這撮茶,藏於袖中。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她煮好泉水,取壺衝泡。茶湯呈淡琥珀色,表麵浮著一層極細的油光,薑氣不衝,與桂花香融成一團暖意。
她端起茶盤,走向青石鎮。
書坊門虛掩著,她未敲,隻輕輕推開一條縫,探身進去。
“裴老板。”她低聲喚。
裴硯正伏案整理一疊殘頁,聽見聲音抬起了頭。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長衫,領口係得嚴實,袖口露出的手背上有淡淡的青筋,指節泛白。
他看見她手中的茶盤,目光頓了一下。
“今日帶茶來了?”他站起身,語氣如常,卻比平日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停頓。
她將茶盞放在案角,離他手邊不遠的位置。“今日茶性偏溫,聽說你胃寒,試試看。”
他說不出話來似的,隻看著那杯茶。
熱氣升騰,映得他眼底有些微晃動的光影。
他慢慢伸手,指尖觸到杯壁,溫度透過皮膚傳來,不是灼燙,而是持續而穩定的暖。
他抬頭看她。
她站在晨光投進來的那一片明亮裡,發髻鬆挽,衣襟被風吹得微微掀起一角,眼神安靜,沒有閃躲。
“謝了。”他低聲道,“但這茶……比往日更暖。”
她笑了笑,沒接話,轉身離去。
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木栓落下的輕響傳入耳中。
他仍站著,沒有立刻去拿那杯茶,而是先看了眼案上攤開的書頁——那是她昨日送來的修補本,尚未動筆。他又低頭看向茶盞,杯沿有一道極細的裂痕,是舊物,曾多次燒製修補,如今盛著這一盞新茶。
他終於坐下,雙手捧起杯子,將熱度儘數攏在掌心。
屋外,風穿過巷道,吹動簷下鐵鈴,叮然一聲。
沈知意走回桂語齋時,日頭已高。她在石桌旁坐下,阿斑不知何時溜了出來,跳上她的膝頭,蜷成一團,閉眼打盹。
她沒動,任它靠著。
空茶盤擱在腳邊,倒映著天空的光,像還盛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