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仍坐在石桌前,夜露浸透了袖口,涼意順著小臂爬上來。阿斑在她懷裡發出均勻的呼嚕聲,像一隻走時精準的舊鐘。她沒有動,隻是盯著手稿最後浮現的那行字——“你終於願意聽我說話了”。
風停了,桂樹不再作響。
她忽然伸手,將整本手稿翻至空白頁,蘸墨寫下:“我害怕記起。”
筆尖落下時,手腕微微發沉,仿佛不是她在寫字,而是某個早已等待多時的存在,借她的手落筆。墨跡尚未乾透,紙麵便泛起微光,一行新字緩緩滲出:
“可你也害怕一直忘記。”
她呼吸一滯。
這字跡她認得。不是少年時的清秀,也不是中年後的克製,而是介於兩者之間——是她剛離婚那年,在出租屋熬到淩晨三點,一邊炒茶一邊用鉛筆在廢紙上塗寫的那種潦草與倔強交織的筆鋒。
那時她常對自己說:如果忘了,是不是就不疼了?
原來那句話,早已被她自己聽見。
她合上眼,再睜開時,指尖已翻到手稿某一頁。那裡寫著一段關於冬至的描寫——炭火將熄,窗外雪落無聲,爐上藥罐咕嘟輕響。她記得那個夜晚,胃寒發作,她蜷在床角喝薑茶,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晚棠,你要好好吃飯。”
她沒回城,也沒趕上見最後一麵。
當時她以為那是遺憾。現在才明白,那是心結。
她低頭看茶爐,炭火早已熄滅,隻剩灰白餘燼。但她不再覺得冷。
她重新提筆,在“可你也害怕一直忘記”下方寫道:“那如果我開始記得呢?”
這一次,紙上沒有立刻浮現回應。她也不急,隻是靜靜等著。阿斑抬起腦袋,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手腕,像是催促。
片刻後,邊緣處浮現出幾個極小的字:“先從一片葉子開始。”
她怔住。
隨即起身走向後院茶園。月光下,新芽初展,嫩綠如眉。她蹲下身,輕輕摘下一枚茶葉,托在掌心。葉脈清晰,紋路竟隱約成環,如同某種未完成的符號。
她忽然明白了。
每一次她書寫,那些藏在心底、不敢觸碰的情緒,就會以最溫和的方式釋放出來。而祖屋的茶、桂花樹下的風、老貓的體溫,不過是讓她能安然承接這些情緒的容器。
金手指?不。
這是她自己,一點一點,把散落在歲月裡的碎片撿了回來。
她回到石桌前,翻開手稿,找到最初那句“往事如霧,可散不可追”。如今看來,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個逃避的借口。她曾以為霧散了就什麼都沒了,卻忘了霧裡藏著多少未曾看清的人和事。
她提筆,在旁邊添了一行小字:“霧散之後,才是看見。”
寫完這一句,硯台忽然又傳來熟悉的溫意,不是燙,也不是熱,就像有人隔著時光,輕輕覆上手掌。
阿斑跳上桌,繞著手稿轉了一圈,最後蜷在硯台邊,尾巴蓋住紙角,仿佛在守護什麼。
她望著它禿毛的那一處,低聲說:“你也疼過,對吧?”
貓沒回應,隻是閉上眼,呼嚕聲又響了起來。
她笑了。
笑得很輕,也很久。
她終於懂了,為什麼隻有在祖屋、隻有在這棵桂樹下、隻有用她親手炒製的茶,才會顯現那樣的紋路。因為那些茶葉吸收的,不隻是陽光雨露,還有她寫下的每一個字裡藏著的心事。
不是神跡,不是幻覺。
是她自己,在用自己的方式療傷。
她翻到最後一頁,看著那句“你終於願意聽我說話了”,指尖輕輕撫過墨痕。這一次,她沒有猶豫,提筆寫下:
“我聽見了。”
筆尖頓了頓,又添一句:
“這一次,我不再逃。”
合上手稿時,天邊已有微光。她抱起阿斑,站起身,朝屋內走去。路過院門時,習慣性地望了一眼青石巷儘頭——書坊的窗紙漆黑一片,燈火已熄。
可她不再覺得空落。
有些光,不必亮著才存在;
有些人,不必說話也一直在。
她將手稿放在枕邊,吹熄油燈,躺下。阿斑躍上床沿,鑽進她臂彎,暖烘烘地貼著她胸口。
黑暗中,她睜著眼,聽著屋外細微的蟲鳴。
許久,她輕聲說:
“明天,我想寫點新的。”
窗外,一枚新綻的桂花苞悄然垂首,露珠滑落,砸在泥地上,濺起一圈細不可察的塵。
喜歡茶中往事,筆下姻緣請大家收藏:()茶中往事,筆下姻緣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