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沈知意已立於灶前。鐵鍋微燙,新采的茶葉在掌心蜷成墨綠小團,她輕輕撒入鍋中。茶香漸起時,她察覺葉脈紋路比往日清晰許多,像是有人用極細的筆,在每一片葉子上勾勒過掌紋。
她沒停下動作,隻是指尖在一片茶葉邊緣停了停。那紋路確是不同——交錯如手,又似老樹根須盤繞。昨夜她睡前寫了一段關於母親的手:灶台邊常年沾著茶末與麵粉,指節粗大,裂口處貼著膏藥。寫完便睡了,未等手稿回應。
如今茶顯異象,她心中已有幾分明白。
炒畢分裝,她在桂花樹下擺好茶具,靜坐等候。風過樹梢,落下一兩片嫩蕊,浮在空杯裡。
日頭漸高,木門輕響。
來人穿青緞長衫,身形微胖,是鎮上有名的周老板。他平日隻去大茶樓,今日卻站在門口,目光落在“桂語齋”三字匾額上,遲疑片刻才邁進門檻。
“聽書坊老板說起你這茶特彆。”他聲音低沉,不似慣常的倨傲,“能泡一盞麼?”
沈知意點頭,請他入座。她取來剛炒好的茶葉,以山泉衝泡。水汽升騰間,茶湯澄黃清亮,葉底緩緩舒展,紋路愈發分明。
周老板端杯啜飲,起初神色如常。第二口落下,喉結忽然滾動了一下。第三口未儘,他垂下眼簾,手指緊握杯壁,指節泛白。
一滴水珠砸進茶湯。
他沒動,也沒出聲,隻是肩頭微微塌陷下去,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壓住了脊梁。
沈知意不動聲色,從櫃中取出一方素帕,放在他手邊。
“這茶,是我母親教我炒的。”
他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嘴唇顫動。
“娘走那天……我沒趕回去。”他嗓音沙啞,幾乎不成句,“她說想喝我泡的茶。老茶罐還溫著,可我沒回。”
沈知意沒接話。
他盯著茶湯,仿佛看見什麼。“她總在灶後站著,等我進門。我不耐煩,說生意忙,下次吧。哪有那麼多下次……”
話至此處戛然而止。他深吸一口氣,似要起身離開。
“有些話,來不及說出口,”沈知意輕聲道,“但心裡記得,就不算辜負。”
這句話落得極緩,像一片葉子飄進深井。
周老板頓住。許久,他重新坐下,雙手覆住茶杯,汲取那點餘溫。
“我想帶父親來。”臨行前他說,“他這幾年不肯碰茶,說是沒了味道。”
沈知意送他至門口,目送其背影遠去。轉身回屋,第一件事便是取出手稿。
紙頁翻動,最後一麵靜靜躺著一行新字:
“他的遺憾,是你的救贖。”
她凝視良久。
不是拯救,也不是補償。而是當她的文字喚醒一段塵封記憶時,那個曾因離異而自認殘缺的自己,也在他人的眼淚裡,被重新確認了一次存在。
她曾以為寫那些事,是為了埋葬過去。現在才懂,是為了讓彆人也能聽見自己的沉默。
正欲合上手稿,忽覺袖口微動。她伸手探入,摸到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並非她所留。展開一看,是半頁賬單背麵,寫著幾個小字:
“臘月廿三,炭火將熄,她坐在東廂房,等你回來吃餃子。”
字跡陌生,卻又熟悉。
她呼吸一滯。
這不是她寫過的任何片段。但她知道這是真的。那是她離婚前最後一個冬天,母親病重,她卻因丈夫一句“家裡沒事”,沒能歸鄉。
原來那晚的灶火、冷掉的餃子、東廂房裡一聲未應的“晚棠”,都被某個不肯遺忘的自己,一筆一筆記了下來。
她低頭看手稿,那行“他的遺憾,是你的救贖”仍在,墨色未乾。
救贖不是給予,是共鳴。
她寫的每一個字,都不是為了改變誰的命運,而是為了讓那些藏在歲月褶皺裡的歎息,有機會被聽見一次。哪怕隻是一盞茶的時間。
午後陽光斜照,她坐在櫃台後整理賬本。茶爐溫著,水汽嫋嫋。門外偶有村民路過,笑談幾句便走。一切如常。
她手中仍握著手稿,目光停在“救贖”二字上。
不再急於書寫。
有些力量不必張揚,已在流轉。
窗外,一枚桂花苞悄然綻開,香氣極淡,隨風滲入屋內。
她抬起手,輕輕嗅了嗅指尖殘留的茶香。
這時,門軸輕響。
一道身影立在門檻外,手中提著一個油紙包,衣襟沾了些許草屑。
他未進門,隻望著她,聲音低而清晰:
“你昨天寫的那段‘母親的手’——”
話未說完,院角石階上一隻麻雀突然振翅飛起,撞落一片桂葉,正落在門檻中央,遮住了來人的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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