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院牆,沈知意起身去掀茶灶上的焙籠。昨夜落進罐中的桂花已乾透,葉片在竹屜上泛著溫潤的啞光。她伸手輕觸“歸心”罐口,指尖微涼——空氣濕重,簷下凝著細水珠。
裴硯蹲在灶前撥鬆枝,火苗遲遲不起。他低聲說:“潮氣壓住了火性。”沈知意沒應聲,轉身從櫃底取出三個紫砂甕,甕底墊著石灰包。她將三款茶依次倒入,蓋上陶蓋,又把空陶罐倒扣在石桌上晾著。
阿斑跳上窗台,尾巴掃過一束斜照的光線。裴硯終於引燃了火,風門調勻後,火舌穩穩舔著壺底。水未開,他抬眼看向沈知意:“第一批茶,你來泡。”
她點頭,取下壁上竹夾,將“舊憶”茶投入素瓷壺中。注水七分滿,蓋上壺蓋,靜等三息。第一泡洗茶傾入地槽,第二泡出湯時,茶香隨熱氣浮起,是老桂樹與曬乾棉布混在一起的氣息,不濃烈,卻滲得深。
天光漸亮,村童陸續回話:請柬皆已送達。沈知意正將點心擺上漆盤,聽見門外腳步窸窣。第一位來的是陳阿婆,拄著拐杖,袖口還沾著菜葉。她站在門口遲疑片刻,才低聲問:“真能喝?”
“能喝。”沈知意遞出一杯,“您先嘗。”
陳阿婆接過,小口啜飲。茶湯入喉,她忽然閉了眼,眼角滑下一滴淚。“我老頭子……那年秋收,他偷偷給我塞了顆糖。”她聲音發顫,“我都忘了多久沒夢見他了。”
人群安靜下來。有人接過茶杯,有人默默坐下。李阿公喝了“暖春”,忽然笑出聲:“我小時候偷摘張家的梅子,被狗追得跳河——這味道,像極了那天太陽曬在濕褲腿上的味兒。”
年輕茶商坐在角落,眉頭緊鎖。他叫劉源,鎮上有名的茶行少東家。他端起“歸心”茶,隻抿了一口便放下:“香氣倒是特彆,可要說能解心結,未免玄乎。”
裴硯從案後起身,走到他麵前。“你不信?”
“不是不信。”劉源抬頭,“隻是這世道,太多以情動人的話術。若無實證,難服人心。”
裴硯不語,隻將另一杯“歸心”放在他手邊。“這一杯,是我替她求你喝的。”
劉源怔住。半晌,他重新端起茶杯,緩緩飲儘。茶湯落腹,他呼吸一頓,眼神漸漸失焦。片刻後,他低頭,嗓音沙啞:“去年母親走時,我沒趕回去……她說最後一句是‘鍋裡給你留了飯’。”他抬手抹臉,“我說你們故弄玄虛,是我錯了。”
人群裡再無人低語。一位婦人吃完月影團,主動收拾起空碟;周裁縫掏出針線,幫人縫了鬆脫的衣角扣。孩子們圍坐在門檻吃鬆仁小饅,笑聲撞在牆上又彈回來。
沈知意始終站在灶後,手指無意識摩挲袖中手稿。直到裴硯端著一碟雲腳酥走近,輕聲道:“你看。”
她抬眼。老人並肩而坐,手中捧茶;孩童安靜咀嚼,臉上沾著碎屑;連平日最愛嚼舌根的王嫂,也點頭對旁人說:“這茶不衝,喝完心裡鬆快。”
她輕輕抽出袖裡的本子,翻開一頁。墨跡悄然浮現:“努力會有回報。”
她沒有合上,而是將紙頁貼在胸口停了一瞬。再抬眼時,目光落在裴硯側臉上。他正望著院中眾人,神情平靜,卻比往日多了一絲溫度。
日頭升高,霧散儘了。最後幾位客人起身告辭,留下空杯與謝意。沈知意收攏茶具,將殘葉倒進後院堆肥筐。裴硯蹲下幫她擦淨石桌,動作輕緩。
阿斑躍上門檻,在陽光最盛處蜷成一圈。它耳朵抖了抖,忽地抬頭看向院外。
腳步聲由遠及近。
沈知意抬眼望向門口。一個陌生身影立在那裡,背著光,看不清臉。他手裡提著一隻舊木箱,箱角包著銅皮,樣式老舊。
那人沒說話,隻是把箱子放在門階上,轉身就走。
沈知意快步上前,喊了一聲:“等等!”
那人腳步未停。
她低頭看那箱子。銅環磨損嚴重,右下角有一道斜痕,像是多年前摔過一次。她伸手碰了碰鎖扣,發現並未上鎖。
裴硯走到她身後,聲音低沉:“這不是鎮上的東西。”
她沒答話,隻盯著那道斜痕。記憶深處某頁泛黃的手稿邊緣,也有這樣一道劃痕,是她幼年不慎用刀片刮到的。
她緩緩掀開箱蓋。
內裡鋪著一層粗麻布,布下露出半卷紙角。紙色微褐,筆跡卻是新寫的,墨還未乾透。
寫的是:
“你父親當年,也是這樣站在門口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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