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的手停在木箱銅環上,指節泛白。那道斜痕像一根細線,牽出記憶深處某個被塵封的角落。她沒有打開,也沒有後退,隻是站著,仿佛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裴硯站在她身後半步,目光落在她肩頭微微繃緊的布料上。他沒問要不要開,也沒說彆想了。片刻後,他輕聲道:“有些事,不必一個人麵對。”
風從院外吹進來,掀動門邊晾著的一角茶巾。陽光斜切過青石階,照到箱體一角。
“若你願意,我去書坊等你。”他說完,轉身走了出去,腳步很輕,卻未回頭。
沈知意望著他的背影融進巷口光影裡,終於抬腳跟了上去。鞋底踏在石板上的聲音清脆而緩慢,像是怕驚擾什麼。她穿過村道,走過溪橋,一直走到書坊門前。裴硯正站在簷下整理一摞舊冊,聽見腳步聲抬頭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推開了側門。
門後是一條窄廊,儘頭有扇小木門。裴硯取下掛著的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擰。門軸發出低微的響動,像是多年未曾開啟。
屋內光線昏暗,幾束日光從高窗斜射而入,浮塵在光柱中緩緩遊動。四壁皆是書架,層層疊疊排至屋頂,紙頁與樟腦的氣息撲麵而來,沉靜而厚重。牆上無畫,桌上無飾,隻有一張老榆木案幾,上麵擺著一盞油燈。
裴硯點燃燈芯,火光搖曳,映亮了最近的一格書架。
“這是我十五歲那年,從廢紙堆裡撿回來的《茶經注疏》。”他取下一冊線裝書,封麵已磨損,邊角卷起。他拂去灰塵,動作極輕,“那天下著雨,我在鎮南的裁縫鋪後院翻了一整天,就為了找這本書。他們說要拿去糊牆。”
沈知意伸手接過,指尖觸到粗糲的封麵,又順著書脊滑下。她沒說話,隻是低頭看著那幾個褪色的小字。
“後來我徒步三十裡,去山北尋一位老匠人。”裴硯的聲音低緩,不帶炫耀,隻是陳述,“他曾在前朝茶署當過差。我想知道書中一句‘焙火須循三伏之氣’是不是訛傳。他聽了笑,說這句原是‘須循三伏之息’,講的是火候與呼吸的配合。”
沈知意抬起頭,目光微動。
“他教我用耳朵聽火,用手背試溫,用鼻子辨煙。回來後我把那句改了,批在書眉上。”裴硯指向書頁邊緣一行小字,“那一趟走了五天,腳底磨破了,但我覺得值。”
她輕輕翻動紙頁,黃脆的紙張發出細微的沙響。忽然,她的手指頓住——那行批注的墨跡,竟與她昨夜寫在手稿上的字,有幾分相似。
裴硯沒有注意到她的停頓,繼續走向另一格書架。“這本《江南節令考》,是我父親留下的。”他取出一本殘卷,封皮尚好,但末尾缺了半冊,“他生前一直在補,臨終前交給我,說還差冬至那一章。我找了十年,始終沒找到原稿。”
沈知意走過去,伸手撫過那截斷裂的裝訂線。她忽然明白,為什麼那天他在秋社誦祝文時,聲音會微微發顫。
“你祖父呢?”她輕聲問。
裴硯從另一個匣子裡取出一冊手抄本,紙色泛黃,字跡工整如刻。“這是我祖父留下的筆記。”他翻開一頁,指著其中一段,“他一生修書,卻不肯出版一本。彆人問他為什麼,他說:‘書不是為了名,是為了不讓某些東西徹底消失。’”
屋內一時安靜。燈焰輕輕跳了一下。
沈知意看著那行字,心頭微震。她想起自己在桂花樹下一筆一劃謄抄手稿的樣子,想起茶葉上浮現的紋路,想起李阿婆喝完茶後落下的那滴淚。
原來有人早就在做同樣的事——不是為了誰記住,而是為了不讓遺忘變得理所當然。
“那你呢?”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你想留下什麼?”
裴硯合上本子,抬眼看她。兩人之間不過幾步距離,卻像隔著一層薄霧。他沉默良久,才說:“我想留下……能讓人安心的東西。”
話音落下,窗外一陣風穿堂而過,吹動案上一頁散紙,紙角翻飛,像一隻欲飛未飛的蝶。
沈知意慢慢走到另一側書架前,抽出一本《蠶桑圖譜》。書頁間夾著一片乾枯的桑葉,脈絡清晰,顏色褐黃。她凝視片刻,將書放回原處,位置分毫不差。
“你從來不提這些。”她說。
“也沒什麼好提的。”裴硯熄了油燈,火光熄滅前最後照亮了他的側臉,“有些人習慣把話說在書裡,有些人把事藏在修書的手勢裡。我隻是……不太會表達。”
她轉過身,正對上他的視線。那雙眼睛一向沉靜,此刻卻像深潭映月,看得見底,卻又望不到邊。
“謝謝你讓我看見這些。”她低聲說。
裴硯站在原地,袖角微微動了動,似想抬手,終究沒有抬。他隻是點了點頭:“你也讓我覺得,有些話,可以說出來了。”
他們一同走出後院,關上門,落鎖。日頭尚早,陽光灑在書坊的青磚地上,映出兩人並行的身影。巷子很靜,隻有腳步聲輕輕應和。
走到村口岔路,沈知意停下。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後門,仿佛還能聞到紙頁的氣息。
裴硯也停了下來。
“明天還要炒茶。”她說。
“我會送新采的桂花來。”他答。
她點頭,轉身朝桂語齋走去。風吹起她的衣角,發髻鬆鬆挽著,一縷碎發貼在頸側。
裴硯站在原地,目送她走遠。直到她的身影拐過牆角,他才抬手,摸了摸袖中那張折疊整齊的紙——上麵是他昨夜寫下的幾行字,關於冬至,關於母親,關於一句從未說出口的話。
他沒有拿出來,也沒有撕掉。
隻是將它重新折好,放進貼身的內袋,轉身回了書坊。
沈知意推開自家院門時,陽光正落在石桌上。她走過去,伸手撫了撫桌麵,又收回。她沒有坐下,也沒有進屋,而是站在桂花樹下,仰頭看了一會兒枝葉間漏下的光斑。
然後她轉身進了廚房,取出陶罐,舀水,生火。
水將沸未沸時,她聽見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她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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