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石桌一角,紅布仍覆在茶匾上,隻掀開半寸,露出“一生同行”四字的末筆。沈知意的手從裴硯掌中緩緩滑出,指尖擦過他袖口銀線,像拂去一粒浮塵。她起身時帶起一陣微風,阿斑睜開眼,尾巴輕甩,躍下石台。
裴硯彎腰拾起炭夾,將爐膛裡殘灰撥淨。沈知意走向灶房,腳步比往日慢了半拍,卻不再回頭。她在陶罐裡舀水,倒入壺中,動作熟稔如舊,隻是肩線鬆了些,像是終於卸下某種長久繃著的力道。
阿斑跳上窗台,蹲坐在兩人之間,尾巴掃過地麵,發出細沙般的輕響。
早茶煮好後,沈知意端出兩隻粗瓷碗,一碗放在自己麵前,另一碗推至對麵。裴硯放下賬冊,伸手試了試碗壁溫度,才端起啜飲一口。茶湯清亮,香氣淡遠,葉脈平平,無異於常。她盯著水麵,眉心微蹙。
昨夜杯底浮現的“知”與“硯”,今日並未重現。
她轉身取出手稿,攤在案上。紙頁靜默良久,忽而泛起微光,一行小字悄然浮現:“非日日顯,因心定則靜。”
沈知意怔住。
裴硯不知何時已站到身側,目光落在那行字上,片刻後低聲說:“原來它也懂,安穩的日子不必靠痕跡證明。”
她抬眼看他,嘴角輕輕揚起,像春水初融時湖麵漾開的第一道波紋。
午後,沈知意采回新桂花,花瓣尚帶露氣。她將花與茶青一同鋪在竹匾上晾曬,裴硯在一旁研讀一本《製茶錄》,偶爾抬頭看一眼陽光角度,提醒她翻動一次茶葉。
兩人沒說話,卻節奏如一。
炒茶時火候稍急,鍋底微焦,茶香中透出一絲苦意。沈知意皺眉,正要傾倒,裴硯伸手攔住:“再等等。”
他取小勺舀半匙蜂蜜入盞,注入茶湯,攪勻後遞給她。她嘗了一口,苦後回甘,喉間竟有暖意升騰。
“像我們。”他說。
沈知意低頭笑了,眼角泛起淺淺折痕。她提筆在紙上寫下“初釀桂語茶”五字,墨跡未乾,裴硯已執小楷筆補注:“宜配春餅,佐薑糖水更佳。”
阿斑踱步進來,繞著石凳轉了一圈,最終蜷進兩人腳邊空隙,尾巴搭上裴硯鞋麵,呼嚕聲隨即響起,如風吹竹管。
夕陽西斜時,茶鋪門板尚未卸下,院中已飄出新點心香氣。沈知意用糯米粉混入桂花蜜,捏成小餅蒸熟,外皮晶瑩,內餡金黃。她取出一隻遞給裴硯,他咬下一口,芝麻粒粘在唇角,伸手去抹,卻被她先一步拈去。
“臟了。”她輕聲道。
裴硯沒答,隻把剩下半塊遞到她嘴邊。她張口接過,兩人並肩坐在石凳上,誰也沒再動。
手稿靜靜躺在案頭,封麵平整,再無新字浮現。沈知意曾為此焦慮多年,如今卻隻覺安心。她合上本子,指尖撫過封皮紋理,像在確認一段旅程的終點。
阿斑翻身趴好,肚皮隨呼吸微微起伏。
沈晚棠靠在裴硯肩頭,望著桂花枝梢被晚霞染成橘紅。她說:“原來日子,真的可以這麼安靜地好下去。”
裴硯沒說話,隻將她披肩的外衫往上攏了攏,手指在布緣停頓片刻,才緩緩收回。
次日清晨,沈知意照例搬案至桂花樹下,欲續寫婚後所思。筆尖懸於紙麵,遲遲未落。她想起昨夜那杯微苦的茶,忽然明白——有些事不必寫儘,如同有些暖意無需言明。
她擱筆,轉而翻開手稿最後一頁。夾在其中的乾枯桂花早已褪色,卻仍固執地貼附紙麵。她輕輕吹去浮塵,重新夾好。
裴硯送來新采的嫩芽,順手將一束曬乾的薑片擱在案角。“今早挖的,陳嬸說泡茶能護胃。”他說。
沈知意點頭,取一小片放入鼻端輕嗅,辛辣氣息衝上額際,讓她眼睛微酸。
兩人分坐石桌兩側,一個篩茶,一個校書。阿斑臥在中間,尾巴隨著翻頁節奏輕輕擺動。
晌午過後,第一批“初釀桂語茶”裝罐封存。沈知意在標簽上寫下品名與日期,裴硯在一旁用細繩捆紮箱體。他們約定:每罐僅供一人飲用,不記名,不留單,由來客自取,隨緣而定。
傍晚收攤,沈知意蹲下收拾爐具,忽覺袖口一沉。裴硯替她挽起垂落的布條,動作輕緩,指尖無意擦過她手腕內側。
她沒躲。
他也沒停。
風穿過院子,吹動茶匾一角,紅布徹底滑落,整塊木匾裸露在餘暉之中。墨字清晰可見,筆力沉穩,仿佛早已在此等待多年。
阿斑睜開眼,看了看兩人,又閉上。
第三日,沈知意在祖屋後院發現一處舊陶甕,埋於土中半截,甕口蓋著青石。她喚裴硯一同掘出,洗淨後盛滿泉水,置於桂花樹旁。翌晨,甕壁內側竟凝出細密水珠,映著天光,宛如星點。
她未多問,隻每日添水。
第七日,村裡孩童送來一幅畫,是楊嫂女兒所作:一棵大樹下,兩人對坐飲茶,貓臥腳邊,匾上四字依稀可辨。畫紙右下角歪歪扭扭寫著:“桂語齋日常。”
沈知意將畫釘在牆上,正對茶席。
第十五日,清晨霧重,沈知意炒茶時發現一批葉片脈絡隱隱成環,似雙指交扣。她未驚,亦未喚人,隻默默挑出,另封一罐,標為“尋常”。
裴硯見了,隻道:“留著吧,等哪天想喝點特彆的。”
她點頭。
日子就這樣一日日過去。茶鋪照常開張,書坊按時營業。他們依舊各自做事,偶爾抬頭相視,便是一笑。
某個雨後的黃昏,沈知意在晾曬茶葉時,忽然聽見裴硯在院中喚她名字。
她轉身,見他站在桂花樹下,手裡拿著一塊新刻的木牌,還未上漆,刀痕新鮮。
“我想掛個牌子。”他說,“就掛在門口。”
她走過去,接過木牌,上麵刻著四個字:
“日常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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