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壺的水聲漸歇,沈知意將最後一片竹片嵌入陶甕縫隙,指尖在粗糙的邊緣停了片刻。阿斑蹲在窗台,尾巴高翹,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緩緩轉向門外。她抬頭,晨光已漫過門檻,照在案上三隻小瓷罐上,釉麵泛出溫潤的光。
她取來毛筆,在素箋上寫下“一嗅春山,二品心靜,三見故人”。字跡清瘦,卻穩。昨夜封存的茶坯,今日要帶去鎮上祠堂前的廣場——青石鎮一年一度的文化交流會,她與裴硯被邀共設一角,講茶與書。
裴硯來時,肩上搭著一條靛青布巾,手裡提著木匣,內盛《桃溪茶錄》與《江南節令考》殘卷。他沒多問,隻將布巾鋪開,壓住四角。她把瓷罐依次擺上,標簽朝外。
“就這樣說?”她輕聲問。
“你說土地記得一切。”他答,“我信。”
兩人並肩走出院門,阿斑伏在牆頭目送,未動。陳嬸正從菜園回來,見他們提罐抱匣,立刻揚聲:“哎喲,今日可是要亮真本事了!”
她搶步過來,接過沈知意手中竹籃,又順手塞進一把剛摘的香蔥。“待會兒人多嘴雜,彆理那些閒話。我聽說王二昨兒還嚷‘離婚婦也配講文化’,呸!有本事他自己寫兩頁古籍出來?”
沈知意低頭笑了笑,沒接話。裴硯卻將古籍匣往身側移了半寸,動作不顯,卻分明劃出界限。
祠堂前廣場已支起十餘展位。有人展剪紙,有人擺陶器,書坊與茶鋪合占一側,略窄。幾個村民圍看,目光在沈知意臉上打轉,低語隱約可聞:“聽說她前夫城裡當官……”“離了婚還能站這兒,膽子不小。”
裴硯不動聲色,取出兩冊線裝書,端正置於案首。一本翻開至“茶之為飲,發乎神明”,另一本則停在“歲時記·春分采茶圖”。墨痕清晰,紙頁微黃,自有沉靜之氣。
沈知意將三隻瓷罐居中擺放,附上那張手箋。陳嬸不知何時搬來一架舊竹屏風,斜擋在展位後方,隔開喧鬨人群。“擋風!”她大聲道,“你們這茶金貴,吹壞了可不行!”
眾人笑起來,氣氛鬆了些。
日頭升至中天,主事人請茶文化展區開始展示。沈知意起身,執起第一隻瓷罐,啟蓋傾茶入盞。嫩芽蜷曲,色澤青翠。
“這是初試濕土與露水調和的茶坯。”她說,“還未定名,暫稱‘桃溪春韻’。第一境,是自然之味——土地的氣息,林間雨後草木萌動的樣子。”
她注水衝泡,茶煙嫋起。幾位觀眾上前試飲,有人閉目,有人輕歎。
第二罐,是摻入桂花露濕土後的改良坯。她請眾人再品。“這一回,加入了時間與意外。”她語氣平緩,“去年一瓶桂花露打翻在桌,滲入泥土。我們原以為毀了,反倒引出了藏在地底的香氣。茶不急於成形,它等的是一個契機。”
掌聲零落響起。
第三罐,是昨夜封存的新坯。她隻倒出半盞,請一位老者品嘗。老人啜了一口,忽然睜眼:“這味道……像我小時候守茶園,夜裡聽雨打葉子的聲音。”
全場靜了瞬。
一位戴圓框眼鏡的專家端杯細察,眉頭微動。“沈女士,此茶不僅香型獨特,更似能牽動記憶。是否添加了某種植物萃取?或是特殊發酵工藝?”
沈知意抬眼,見裴硯已悄然握緊了袖中的冊子。
她微笑:“沒有配方,也沒有秘法。茶若真有什麼特彆,或許是它比我們更記得一些東西——記得春天怎麼醒來,記得某個人曾在樹下等過誰。”
她頓了頓,又添一句:“您剛才喝到的,是不是您十五歲那年,第一次獨自看守茶山的那個雨夜?”
專家怔住,杯懸半空。
“那時您怕黑,點了一盞油燈。燈芯爆了個花,您嚇得差點打翻茶鍋。可後來,您就再也不怕了。”
人群無聲。良久,專家緩緩放下茶杯,聲音微啞:“……確有此事。我從未對人提起。”
掌聲由稀疏轉為熱烈。
裴硯此時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古籍中有言,‘茶通幽微,非智識可測’。它不治病,不解厄,隻是讓人在某一刻,聽見自己心裡的聲音。我們整理這些殘卷,不是為了複原文字,而是為了讓後人知道——有些東西,值得被記得。”
他說完,將《江南節令考》輕輕合上。
展示結束,日影西斜。沈知意收罐入籃,指尖撫過標簽上的墨跡。她未說話,裴硯也未問。兩人並肩走出廣場,腳步一致,節奏安穩。
陳嬸在街口招手:“晚上來吃魚!新醃的醬豆燉江鱸,就等你們!”
他們點頭,未停步。
歸途沿溪而行,晚風拂麵,帶著水汽與遠處桂花的氣息。裴硯抱著木匣,袖口不知何時沾了片桂花葉,隨步伐輕輕顫動。
沈知意忽覺籃中瓷罐微溫,像是還留著掌心的熱度。她放慢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鎮中心的方向。
祠堂屋脊已隱在暮色裡,唯有旗幡輕搖。
她轉身繼續前行。
前方村道蜿蜒,祖屋尚遠,但桂花樹的影子,已在地上拉得很長。
喜歡茶中往事,筆下姻緣請大家收藏:()茶中往事,筆下姻緣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