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後的清晨,簷角水珠滴落青石板,沈知意推開茶鋪後門,風裡還帶著濕土的氣息。她手中握著一張紙,是裴硯昨夜謄抄的簽到簿副本,墨跡已乾,字列整齊。阿斑蹲在門檻上甩了甩耳朵,見她出門,輕輕“喵”了一聲,又趴回竹席。
陳嬸早等在院外,手裡提著一籃新摘的薺菜。“我按你說的名字一個個問過了,”她壓低聲音,“十六戶人家,十二戶願意說話,三戶推說記不清,還有一家……老張家兒子嫌麻煩,不肯露麵。”
沈知意點頭,將名單折好塞進袖中。“我不強求,隻要他們願說那天的味道,我就感激。”
兩人先去了村東李婆婆家。老人正坐在屋前曬太陽,聽見腳步聲眯眼望來。沈知意遞上一杯溫水,沒提“作證”,隻問:“還記得文化交流會上那杯茶嗎?您當時說,像小時候河邊野菊開的時候。”
李婆婆接過杯子,手微微發抖。“記得,怎麼不記得。那味兒清亮,一入口就想起我娘了。她總在秋收後曬菊花,鋪滿整個竹匾。”她頓了頓,“你們沒造假,那種味道,抄不來。”
沈知意沒接話,隻從布包裡取出一頁紙,請她在名字旁按下指印。老人用口水潤了指尖,在紙上留下一個紅印,鄭重得像簽婚書。
午後,他們走完八戶人家。有人憶起茶香勾出少年時偷采桑葚的往事,有人說起亡夫最愛的炒青味道竟與此相近。每一段回憶都被沈知意記下,日期、姓名、原話一字不差。可也有幾戶避而不見,或推說“人多吵,啥也沒嘗出來”。
回到祖屋,天光尚明。沈知意攤開試茶記錄本,發現第三頁因梅雨季受潮,原本寫著“靜置四十八時辰”的一行字已模糊成團。她取來細筆,蘸淡墨,對著窗光一筆筆描摹還原。水汽浸過紙背,字跡漸漸清晰如初。
裴硯進門時,手裡抱著兩匣文書。他放下匣子,看了看她案上的筆記。“要不要重新整理一遍?”他說,“把時間線理清楚,再配上村民口述。”
“好。”她抬頭,“但得讓他們親手留個記號。”
裴硯沉吟片刻,從書坊帶來的小箱中取出一方朱砂印泥。“讓願意的人按手印吧,不必簽名,也免去顧慮。”
當晚,她坐在桂花樹下寫了一篇短記:從初試純芽到誤打桂花露,再到陶甕封存三日,每一環節都標出日期與操作細節。寫完合本,月色正落在木匣邊緣,像一道未閉合的縫。
次日晨,她翻開手稿,想續寫昨日所思。筆尖剛觸紙,忽覺不對——最後一頁,原本空白的地方,浮現出四個小字。
“真相終會大白。”
墨色淺淡,卻穩。不像她自己的筆意,也不似前些年浮現的那些斷句,這一行字更完整,更沉定,仿佛書寫者終於開口說了整句話。
她盯著那四字良久,手指輕輕撫過,沒有激動,也沒有淚意,隻有一種久行暗路忽見微光的平靜。
阿斑跳上案頭,腦袋蹭了蹭她手腕,隨後臥下,尾巴圈住前爪,眼睛半閉。
她起身,將所有材料分作兩份。一份留在祖屋,鎖進雕花木匣;另一份裝入布包,準備帶去書坊謄錄副本。裴硯已在院中等候,靛青長衫扣得嚴整,肩上搭著一塊防潮油布。
“今天去剩下的幾家。”他說。
他們先尋了村西周老頭。老人聽完來意,沉默許久,才開口:“那天我喝了茶,夢見婉娘站在我家老院門口,穿著藍布裙,手裡拿著一把曬乾的桃葉。她說:‘你還記得這個味兒?’”
他說完,眼眶紅了。
沈知意遞上紙頁,老人顫抖著按下手印,嘴裡喃喃:“隻要還有人記得,她就沒走。”
最後一戶是楊嫂娘家。她女兒曾畫過“讀茶席”的圖貼在牆上,如今聽說要作證,立刻翻出當日拍的照片——沈知意站在台上,手捧陶甕,背景是廣場人群。照片雖模糊,卻能看清茶罐標簽上“桃溪春韻”四字。
“有這個就夠了。”裴硯輕聲說。
回程路上,兩人並肩沿溪而行。暮色漸濃,水麵映著晚霞,碎金浮動。沈知意忽然停下腳步。
“你覺得,為什麼手稿現在才寫這句話?”
裴硯望著遠處山影,聲音很輕:“也許它一直在等你真正相信自己。”
她沒再問。
當晚,他們在茶鋪燈下核對最後一份記錄。顧客反饋冊補上了日期與指印,試茶筆記重抄完畢,簽到簿對照村民住址逐一標注。裴硯將所有材料裝入一隻新製木匣,外覆素布,用麻繩十字捆紮。
“若有人不信呢?”她忽然說。
“那就把這匣子打開。”他答,“一頁一頁念給他們聽。”
她看著那匣子,像看著一條尚未啟程的河。
第二天清晨,陳嬸送來一碗熱粥,順口問:“下一步咋辦?”
沈知意正將布包係緊,聞言抬眼:“等一個人。”
“誰?”
“那個最先說我們抄襲的人。”
陳嬸皺眉,還想再問,院外傳來腳步聲。
沈知意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青年,手裡拿著相機,胸前掛著記者證。他看見她,笑了笑:“我是《鄉土文化》周刊的,聽說這裡有種能讓人心靜的茶……我能采訪一下嗎?”
沈知意沒說話,目光落在他證件下方的一行小字上。
那是家本地媒體,主編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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