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沈知意將新焙的茶葉攤在竹匾上,置於簷下通風處。陶罐口封著麻紙,一片乾桂花壓在封口處,一如昨夜她交給裴硯的模樣。阿斑蹲在門檻邊,尾巴輕輕擺動,目光落在巷口。
午前,青石巷儘頭傳來腳步聲,不疾不徐。一個男子沿巷走來,身著素灰長衫,肩背布囊,手中握一節竹杖,杖頭刻著一圈細密紋路。他在桂語齋門前停下,抬手輕叩門環三下。
沈知意正在灶房整理茶具,聽見聲響走出來。男子拱手,聲音平緩:“聽聞此地有茶能引往事,特來求一盞。”
她略一頷首,請他入內。小廳裡陳設簡單,一張木桌,兩把竹椅,牆角立著幾隻陶甕。她取茶則,稱五克“桃溪春韻”,放入瓷壺,注水衝泡。水汽升騰,茶香漸溢。
男子閉目輕嗅,片刻後睜眼:“是露水浸過的芽,配了陳年桂花蜜?”
她點頭,“你也懂製法?”
“不敢言懂。”他端起茶盞,啜飲一口,喉間微動,“隻是這茶氣清而不散,甜中帶澀,尾韻回甘如舊事重提——非技藝可至,必有心法相隨。”
沈知意指尖微頓。這話她說過,卻從未對外人道。
“你從何處來?”她問。
“遊曆之人,無固定居所。”他放下杯,“十年前在閩北見過一位老茶師,用類似之法製‘憶春茶’,飲者落淚。我以為那已是絕響,未想在此重逢。”
她低頭看茶湯,殘葉沉底,隱約成一線,像某個未寫完的字。
“你說‘心法’?”她抬眼。
“茶為媒介,人心自通。”他目光溫和,“你在寫什麼?”
她怔住。
“你的氣息,與執筆之人相近。”他緩緩道,“每一道工序都像在回應某種召喚。不是為了賣茶,是為了完成一件事。”
沈知意沒有否認。手稿仍在祖屋案上,空白頁已開始浮現字跡,她尚未拆解其意。
“我叫林敘。”男子忽然道,“曾在江南多地尋訪古茶遺法。前些日子路過青石鎮,聽人說起‘桃溪春韻’四字,便循跡而來。”
她起身添水,動作從容,心底卻泛起波瀾。此人言語精準,不似偶然聽聞。
正欲再問,門外傳來腳步聲。裴硯站在院外,手裡提著一隻空布袋,應是剛送完文書歸來。他未進門,隻在門框邊站定,目光掃過林敘,又落回沈知意臉上。
“回來了。”她說。
裴硯點頭,走進來,在另一張竹椅坐下。沈知意為他倒了一杯冷茶,他接過去,沒喝,放在桌上。
林敘轉向他:“這位是……”
“裴硯,書坊主人。”裴硯答得簡潔。
“久仰。”林敘微笑,“昨日我見貴坊設唐代煎茶台,手法極正,便是《茶譜》殘卷所載之式。”
裴硯眉梢微動,“你看過那殘卷?”
“抄錄過一頁。”林敘從布囊中取出一本薄冊,翻開一頁,遞過去。紙上墨跡清晰,正是《茶譜·煎茶法》一段,筆體古拙,與裴硯所藏版本略有出入。
裴硯接過細看,指尖在某處停頓。那是他近日才補全的缺字,而此抄本竟已有補注,且用詞一致。
“你何時抄的?”他問。
“三年前,在徽州一座廢寺經閣。”林敘合上冊子,“當時無人識此卷,我借閱七日,日夜謄錄。後來聽說原卷失火,隻剩殘片。”
裴硯將冊子還回,未置一詞。但他左手拇指無意識摩挲著茶杯邊緣——那是他思索時的習慣動作。
林敘又談起點茶與煎茶之彆,言及宋代茶宴禮儀,竟連宮中賜茶用器尺寸都能道出。沈知意聽得入神,忍不住插話:“你說‘沫餑’貴白如雲母,可如今多用玻璃盞,反難見湯花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