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斑從沈知意頸窩躍下,四爪落地時輕得像一片葉。它沒有跑遠,而是走向河岸,在泥濘中停住,回頭叫了兩聲,短促而清晰。
裴硯扶著沈知意站直,雙腿僵硬如木。他低頭看了眼還攥在手中的麻繩,鬆開手指,任其滑入泥水。接著,他踩進淺流,水流已不及腳踝,指尖探入水中,感受片刻後抬頭:“水在退。”
人群靜默了一瞬。老吳拄著斷枝慢慢走近河岸,試探著邁出一步,又一步。王家媳婦抱著濕透的布條站起身,望向自家方向——那半堵殘牆還在,門框歪斜,但屋梁未塌。
陳嬸提著空桶走來,聲音啞著:“沒淹到灶台,還能生火。”她說完,轉身往自己家方向去,腳步雖慢,卻穩。
沈知意低頭,看見懷中的手稿本,封麵泥跡斑駁,“桂語”二字被雨水洗得發白,卻依舊可辨。她將本子塞進衣襟內側,抬腳朝祖屋方向走。裴硯跟上,沒有伸手扶,隻是落在她半步之後,隨時準備接住她的重量。
茶鋪後牆塌了半截,竹匾散落一地,有的卡在樹杈間,有的埋進淤泥。曬場邊緣堆垛傾斜,幾隻茶葉箱裂開,乾茶混入泥沙。沈知意蹲下,在泥中摸出一塊木牌,邊緣斷裂,漆麵剝落,但“桂語齋”三字仍存。她用袖口擦拭,動作輕緩,隨後將它貼身收進外衫口袋。
她站起,環視四周:“東西壞了能修,茶還能炒,書也能補——隻要人在,就不算輸。”
沒有人應聲,但也沒人離開。
裴硯繞到書坊一側,門框歪斜,鎖扣變形。他用力推開半扇門,屋內地麵濕滑,幾摞書箱泡了水,紙頁膨脹卷曲。他彎腰抽出一本,封皮墨字尚清,內頁卻已粘連。他輕輕合上,放在高處石台上。
“先清曬場,晾濕書。”他說著,從屋角拖出一把鐵鍬,遞給老吳。
老吳接過,看了看沈知意,又看看裴硯,一言不發走向堆垛,鏟起第一鍬泥。
林小禾不知何時來了,站在古籍堆旁,手裡抱著一塊乾布。他抬頭看沈知意,眼神裡有遲疑,也有期待。
“你不是想學修書?”沈知意走到他麵前,聲音不高,“今天,我教你第一課。”
孩子用力點頭,把布鋪在地上,蹲下身子,小心翼翼托起一本濕書,挪到陽光能照到的位置。
陳嬸提著陶罐回來,熱薑湯的氣味在晨霧中散開。她挨個遞過去,到沈知意時多塞了個布包:“趁熱喝,彆硬撐。”
王家媳婦拆了自家舊門板,釘上橫木,做成簡易擔架。兩人抬著運廢木,一趟趟來回。老吳的兒子也來了,扛著鋤頭,默默加入清理。
沈知意回到桂花樹下,翻開手稿本,紙頁微潮,字跡未損。她取出炭筆,寫下一行小字:“洪水退去,人未散。”
阿斑跳上樹根,舔著前爪,尾巴輕輕擺動。陽光穿過葉隙,在它斑駁的毛上投下碎金般的光點。
裴硯指揮村民把濕書攤在石台、窗台、甚至屋頂瓦片上,間距勻稱,避免黴變。他自己蹲在簷下,用竹片小心分開粘連的書頁,動作極輕,仿佛怕驚醒沉睡的文字。
沈知意走過去,遞上一杯溫水。他抬頭,額發沾著泥點,眼角有疲憊的紋路,但眼神清明。
“你還記得第一次來喝茶的樣子嗎?”她忽然問。
他搖頭:“隻記得燙了嘴,你說‘心急喝不得好茶’。”
她低笑一聲,聲音沙啞:“現在呢?”
“現在知道,有些事不必急於求成。”他接過杯子,指腹擦過她手背,“等得住。”
遠處傳來鏟土聲、搬木聲、低語聲。林小禾正用布角吸書頁水分,陳嬸在灶邊添柴,老吳和兒子合力抬起一根斷梁。
沈知意望著這一幕,沒有說話。她轉身回屋,從櫃底取出一隻陶甕,拂去灰塵,抱到院中。這是存茶坯用的舊甕,完好無損。
她打開蓋子,嗅了嗅內壁殘留的茶香,輕輕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