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台前的人群漸漸散去，茶香淡了，三盞空杯靜靜擺在中央。沈知意將最後一片茶葉夾入手稿，紙頁微顫，浮現出一行字：“有人正記下你的呼吸。”她指尖輕觸那行墨跡，尚未消散，反而比初現時深了一分。
裴硯不動聲色地收起傘，袖口沾著的炭灰被他用指腹輕輕抹去。他沒有說話，隻是將茶具往內側挪了半寸，動作極輕，卻像是在重新劃定邊界。
就在這片刻寧靜中，腳步聲由遠而近。
三人並肩走來，西裝筆挺，胸前彆著模糊名牌。為首者年約五十，金絲眼鏡後目光直白，開口便是生硬但清晰的中文：“剛才的茶，很好。”
沈知意抬眼，未應。
那人笑了笑，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張名片，遞上。“我是新加坡‘南嶺茶業’代表，我們想和您談一筆交易——關於‘桃溪春韻’的完整製法。”
她沒接。
裴硯已悄然站到她身側，與她並肩麵對來人，距離不近不遠，恰好擋住對方伸來的手。
“我們願意出三百萬人民幣，買斷配方。”另一人接話，聲音平穩，像是早已排練過多次，“包括所有工藝細節、原料來源、甚至……您這茶與記憶相連的特殊效果。”
沈知意終於動了動。
她將手稿緩緩塞入布包最裡層，再覆上一方素巾，動作輕緩，如同掩埋秘密。然後，她取過粗陶壺，倒掉殘水，用棉布細細擦淨內壁。火已熄，爐冷，但她仍像在準備一場茶會。
“這茶，”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不在賣。”
那人挑眉，“價格可以再談。五百萬，如何？或者，我們可以簽長期授權協議，您做品牌顧問，每年保底兩百萬。”
“我說了，”她抬眼，目光落在對方臉上，“它不是商品。”
短暫的沉默。
第三人忽然笑了，語氣帶著幾分譏誚：“你們中國人總喜歡說什麼文化傳承，可文化能當飯吃嗎？守著一個破罐子，不如換成真金白銀。”
沈知意依舊平靜。她想起桂花樹下的夜晚，老貓蜷在案側，硯台微溫，手稿上的字跡隨她書寫漸次浮現。那時她不知道誰在共筆，隻知每寫完一篇，次日清晨茶鋪的茶葉便生出紋路，飲者泡茶時，能短暫沉浸於一段溫暖往事。
那不是配方，是時間與心緒的凝結。
裴硯往前半步，不再言語，僅以姿態回應。
三人互視一眼。先前說話的金絲眼鏡男子微微頷首，轉身欲走。而那個曾譏笑的中年人停下腳步，冷笑一聲：“可惜。”
他轉身離去時，步伐略顯急促，袖口隨著動作掀開一瞬——露出一小截定製標簽，印著“ntearp.”的縮寫，邊緣繡著暗紅藤蔓紋樣。
裴硯的目光追了上去。
他記得這個標誌。三年前，一家跨國茶企試圖收購江南某古法製茶作坊，報價驚人，遭拒後不久，該作坊的手工炒茶技藝便出現在某國際品牌的新品宣傳中，連炭火溫度都分毫不差。後來查實，是學徒被高薪挖走，帶走了全套流程。
這不是合作，是掠奪。
他不動聲色地將傘柄移至身後，恰好擋住另一人正舉向展台角落的手機鏡頭。那人迅速收回手，笑容不變，點頭告彆。
三人離開後，展廳燈光依舊明亮，人群流動如常。可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沈知意低頭看向布包，手稿藏得嚴實，但她仍能感覺到那行字的存在——“有人正記下你的呼吸”。墨跡未褪，反而更深了些，像被什麼力量反複描摹。
她伸手撫過陶罐邊緣，指尖傳來熟悉的粗糙感。那是阿斑常蹭的地方，如今雖不在身邊，可觸感仍在，如同家的溫度，不容交易。
裴硯蹲下身，開始收拾炭爐。他拆下爐膛底部的一塊鐵片，發現內側有細微劃痕，像是被人用硬物輕刮過。他又看了看地麵接縫處，原本不起眼的縫隙旁，多了幾粒極細的白色粉末，與展館地磚顏色相近，若非刻意查看，絕難察覺。
他沒聲張，隻將鐵片翻轉，壓進工具袋底層。
“他們不是來談合作的。”他低聲說。
沈知意正在整理竹則，聞言停頓一瞬，隨即繼續動作。她將茶針逐一擦拭，放入布套，最後合上蓋碗，輕輕扣緊。
“我知道。”她說。
兩人不再多言，默契地加快動作。茶具歸箱，陶罐封存，布包係緊。展台從滿盈到空曠，隻餘麻布一角未收，靜靜鋪在台麵。
沈知意最後看了一眼展位編號“c17”，鐵架冰冷，白布微皺。這裡曾有茶香彌漫，也曾有人閉目落淚。如今隻剩清冷秩序，和一道看不見的裂痕，悄然蔓延。
裴硯將傘靠在牆邊，順手把自動門旁的宣傳冊推回原位。那些彩印精美的折頁上，各國茶品琳琅滿目，唯獨沒有“桂語齋”的名字。他們從未主動推廣，也無意躋身其中。
可覬覦已至。
他回頭望她，四目相對，無需多言。她輕輕點頭，他也回應。一種無聲的共識在兩人之間落定：這不是結束，而是某種開始。
他們沒有離開展位，而是選擇留下。
沈知意坐回小凳，打開布包，取出一本舊賬冊，翻開空白頁，提筆寫下第一行字：“三月十七，晴，展台c17，三男來訪，詢價未果。”
筆尖頓了頓，她又添一句：“其一袖標ntea，其二攝爐構，其三留粉於縫。”
寫完，她合上本子，塞回內袋。
裴硯站在展台邊緣，目光投向展廳深處。那三人已不見蹤影，唯有遠處電梯門開合一次，映出模糊倒影。他注意到，其中一人走出時，手中文件夾邊緣露出半張照片——正是他們展台的炭爐結構圖。
他沒動。
風從空調口吹來，掀動賬冊一角，露出方才那行字的末尾：
“有人正記下你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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