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把筆放下，紙上的字已經乾了。她沒有合上冊子，而是盯著那句“茶香亦不應止於一村”看了很久。天剛亮，灶房的火還沒生，院子裡隻有阿斑在踱步，尾巴輕輕擺動。
她起身走到牆邊，掀開舊木櫃上的布簾，取出一張泛黃的紙。那是裴硯早年從一本古籍裡帶回來的世界簡圖，邊角卷著，貼在一張中國地圖旁邊。她用指尖撫平折痕，目光落在東南亞、歐洲那些陌生的地名上。
門吱呀一聲開了。裴硯走進來，手裡抱著一疊紙，是新印的《四季配伍表》。他看見沈知意站在牆前，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明白了什麼。
“真要走到那麼遠？”他問。
沈知意點頭。“如果隻守在這裡，再好的茶也會悶住。”她說，“我想讓更多人知道它是怎麼來的，為什麼這樣配，不是為了賣得多，是為了讓人明白這片土地的味道。”
裴硯把冊子放在桌上，走過來站到她身邊。“那就得先弄清楚外麵要什麼。”他說，“標準不一樣，包裝、標簽、成分說明，都不能按咱們的習慣來。”
沈知意轉頭看他。“你願意一起查？”
“我已經開始寫了借書單。”裴硯從布包裡拿出一張紙，“城裡的圖書館有食品出口法規的資料，還有幾本講國際茶市場的書。我明天就去。”
兩人坐下來，把現有的訂單簿和宣傳冊攤開。沈知意翻出一本舊筆記，開始列需要準備的內容：原料清單、工藝流程、節氣依據、功效說明。她寫得很慢，每一項都要確認是否經得起追問。
“不能隻說‘安神’‘養胃’。”她說，“得講清楚為什麼桑葉配薄荷梗，為什麼火候要分三段控溫。”
裴硯記下要點。“還要翻譯成外文，至少先準備好中文版的正式文本。”他說，“等資料齊了，再找懂語言的人幫忙。”
中午過後，沈知意去了東棚。三個年輕傳承者已經在等她。她沒提國際市場，隻說起百年前的事。
“桃溪的茶，曾經跟著船走過很遠的路。”她說，“有人把它帶到北方，有人說它喝完心裡踏實。那時候沒有機器，也沒有現在這些規矩，但茶還是傳出去了。”
一個年輕人問：“現在也要像以前那樣靠運氣嗎？”
“不是。”沈知意搖頭，“我們現在有記錄，有標準，有照片，有視頻。我們能把過程清清楚楚地告訴彆人。不是讓他們照著做，是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怎麼對待這一片葉子的。”
另一個年輕人低頭想了一會兒，說：“我可以學點基礎英語，查查包裝術語。”
第三個說：“我在網上看過物流流程，要不要整理一份運輸要求？”
沈知意看著他們，點點頭。“不急。第一步是把我們的東西理清楚。你們願意參與，我就放心了。”
阿斑一直蹲在她腳邊，這時站起來，蹭了蹭她的腿，然後跳上旁邊的竹架，趴下。
傍晚，裴硯又來了。他帶來幾張從舊書上抄下來的表格，是關於茶葉重金屬殘留和農藥檢測的標準。“不同國家要求不一樣，歐盟嚴一些，東南亞寬鬆些，但都有底線。”他說，“我們必須達標。”
沈知意接過紙，仔細看。“我們的原料都是自種的，沒打過藥，土壤也檢測過。”她說，“這部分沒問題。難點可能是包裝材料和標簽格式。”
兩人在燈下繼續整理。沈知意寫下第一批需要補充的材料：第三方檢測報告、有機認證申請流程、主輔料來源證明。她把每一條都編號，貼在牆上。
“下一步是寫介紹文稿。”她說，“不說大話，隻講事實。比如‘清明後第三日采嫩尖，陰涼處攤晾六小時，手工翻炒四次’。”
裴硯說：“配上圖片更好。可以拍炒茶過程、曬青場景、拚配步驟。”
“等資料齊全了就拍。”沈知意說，“這次不是為了宣傳，是為了讓彆人看得懂。”
夜深了，其他人都走了。院子裡安靜下來，隻有風吹過簷下的薄荷發出沙沙聲。沈知意坐在桂花樹下，鋪開一張宣紙，提筆蘸墨。
她寫下八個字：國際推廣籌備清單。
筆尖頓了一下，她沒有繼續寫下去。月光穿過樹葉，落在紙上，影子斑駁。阿斑走過來，蜷在她腳邊，閉上眼睛。
裴硯收拾好布包，把借書單折好放進去。他看了看桌上的清單，又看了眼沈知意。
“明天我去城裡。”他說。
沈知意點頭。“查完直接回書坊就行，不用繞路。”
“好。”
他轉身出門，腳步聲漸漸遠去。布包搭在肩上，裡麵裝著筆記本、鉛筆、幾張複印的法規條目，還有一張手繪的路線圖。
沈知意沒動。她的手還握著筆，紙上的字已經乾透。遠處河埠頭傳來一聲劃槳聲，一隻歸舟正靠岸。
她把筆擱下，手指輕輕壓住那張紙的邊緣。風掀起一角，她伸手按住。
阿斑睜開眼，耳朵動了動，又閉上。
沈知意抬頭看天。月亮很亮，星星清晰可見。她記得小時候也這樣看過夜空，那時不知道自己會回到這裡，更不知道有一天，會想著把一杯茶送到看不見的地方。
她重新拿起筆，在清單下麵加了一行小字：第一步，了解規則。
寫完，她合上墨盒，收起紙張。動作平穩，沒有停頓。
灶房的水壺還在，她走過去，灌滿水，生火。火焰慢慢燃起來，照亮她的臉。
阿斑跳下地，走到門邊坐下，望著她。
沈知意把壺放上灶，站著等水開。她的影子投在牆上，筆直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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