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屋簷下掛著的冰溜子，看著凝固，實則隨著日頭悄悄消磨，一點點變短。積雪漸漸失去了耀眼的白，邊緣開始發灰、變酥，踩上去不再是清脆的“哢嚓”聲，而是沉悶的“噗嗤”聲。風裡雖然還帶著凜冽的刀子，但刮在臉上，似乎沒那麼割人了，偶爾甚至能嗅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泥土的潮濕氣息。
屯子裡貓冬的人們也開始活動起來。男人們開始檢查農具，修理爬犁，為開春做準備。女人們則忙著拆洗冬衣被褥，趁著天氣好晾曬，滿院子都是飄揚的床單和被麵，空氣裡飄著皂角和陽光混合的好聞味道。
程飛也換下了那身厚重得讓她行動不便的棉褲棉襖，穿上了程秋霞用舊衣服改薄的夾棉衣褲，頓時覺得身輕如燕——雖然跑起來依舊比同齡孩子慢幾拍，但至少不會走兩步摔一跤了。她光溜溜的腦袋上也終於冒出了一層青黝黝、毛茸茸的發茬，摸上去刺刺的，像春天剛鑽出地皮的草芽。
程秋霞喜歡時不時就摸兩下，笑得合不攏嘴：“哎呦，咱飛飛長頭發了，像個毛栗子！”程飛則一臉茫然地任由她摸，偶爾被摸癢了，會縮著脖子躲一下，嘴裡發出含糊的抗議：“大伊……癢……”
這天，程秋霞帶著程飛去李奶奶家送新醃的鹹菜疙瘩。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鬱的中藥味。
“李嬸子，誰不舒服了？”程秋霞關切地問。
李奶奶正坐在炕上納鞋底，聞言歎了口氣：“還不是老頭子，老寒腿又犯了，開春前總要折騰這麼一回。讓學軍去縣裡抓了幾副藥回來吃著呢。”她看到程飛，臉上露出笑容，“飛飛來了？快上炕，奶奶這兒有炒瓜子。”
程飛現在對“吃”這個字反應極快，自己脫了鞋，笨拙但利索地爬上了炕，挨著李奶奶坐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
李奶奶抓了一把炒得噴香的瓜子放在她手裡：“自己嗑，香著呢。”
程飛看著手裡小小的、黑褐色的東西，又陷入了如何下口的難題。她一整個放嘴裡咬，殼太硬，像草棍不好吃。?_?
李奶奶和程秋霞都笑了。“傻孩子，得這樣——”李奶奶拿起一顆瓜子，手指靈巧地一捏，“哢吧”一聲輕響，瓜子殼裂開，露出裡麵小小的、白生生的仁兒，她把仁兒遞給程飛，“喏，吃這個。”
程飛學著樣子，捏起一顆瓜子，用力一捏——瓜子直接被她捏碎了，殼和仁兒混在一起。她有點沮喪地看著手裡的碎渣。
“嘿，孩子勁兒不小啊，”李奶奶樂了，“輕點兒，巧勁兒。”
程秋霞也坐下幫忙剝：“這孩子，手勁兒沒輕沒重的，隨誰呢？”她話一出口，頓了一下，隨即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李叔的腿疼得厲害不？晚上能睡著不？”
“唉，老毛病了，疼起來鑽心，晚上哼哼唧唧的，我也睡不踏實。”李奶奶歎了口氣，“吃了藥能緩解點，但除不了根。年紀大了，零件都不好使了。”
兩個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老人的病痛和冬天的難熬。程飛則專注地吃著程秋霞和李奶奶剝給她的瓜子仁，香噴噴的，一小把就能嚼上好一會兒，滿口留香。
這時，裡屋傳來輕微的呻吟聲和李爺爺含糊的說話聲。李奶奶趕緊放下鞋底：“準是又要喝水了。”她起身倒了碗溫水端了進去。
程秋霞也跟著歎了口氣，低聲對程飛說：“人老了就這樣，渾身不得勁。人都有這一遭，飛飛不害怕，知道不？”
程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光卻好奇地飄向裡屋的門簾。她能聞到裡麵飄出來的藥味更濃，還有一種……衰老和病痛交織的、不太好聞的氣息。這氣息讓她有點莫名的焦躁，心底那種被人類食物壓抑下去的、對血肉的渴望似乎輕輕騷動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嘴裡瓜子的香味壓了下去。
李奶奶很快出來了，臉上帶著愁容：“剛吃了藥睡下，也沒喝幾口水。”
程秋霞安慰道：“吃了藥就好，慢慢養著。開春天暖和了，腿腳就能輕快些。”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說了會兒閒話。程飛把手裡的瓜子仁都吃完了，有點意猶未儘地舔了舔手指。
李奶奶看她那可愛的小模樣，心情好了些，又抓了一把炒黃豆給她：“這個更香，就是硬點，慢慢嚼。”
程飛接過黃豆，一顆顆塞進嘴裡，用力地嚼著，豆子很硬，但越嚼越香。
臨走時，李奶奶把程秋霞送來的鹹菜疙瘩倒進自家碗裡，又非要給程飛裝了一小兜炒黃豆和瓜子讓她帶著吃。
回去的路上，程飛一手被程秋霞牽著，另一隻手緊緊抓著自己那裝零嘴兒的小口袋，走得慢吞吞的。
“李爺爺疼，可憐。”程秋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程飛聽，“人都有老的時候，都有遭罪的時候……唉……”
程飛抬起頭，看著程秋霞帶著些許愁容的側臉。她不太明白“老”和“疼”具體是什麼意思，但她能感覺到那種沉甸甸的情緒。她鬆開程秋霞的手，從小口袋裡掏出一顆最大的炒黃豆，踮起腳，努力地往程秋霞嘴邊遞：“大伊……吃……不哭……”
程秋霞愣了一下，看著程飛那雙清澈雖然偶爾有點呆）的眼睛裡映著自己的影子，還有那顆被她攥得有點熱乎的炒黃豆，心裡的那點愁緒瞬間被一股巨大的暖流衝散了。
她彎下腰，就著程飛的手吃下了那顆豆子，嚼得嘎嘣響，一把將程飛抱了起來，用臉蹭著她毛茸茸的刺蝟頭：“大伊沒哭！大伊有飛飛，高興著呢！走，回家大伊給你蒸雞蛋糕吃！”
程飛被蹭得癢癢，咯咯地笑了起來，雖然笑聲還是有點乾澀奇怪，但卻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空氣中冰雪消融的濕潤氣息越來越明顯。冬天似乎真的要過去了，而程飛心裡那顆屬於“人類”的種子，也在這一點一滴的日常浸潤下，悄無聲息地生根發芽，雖然她自己還毫無察覺。
她隻是覺得，讓大伊高興，好像比吃到好吃的零嘴兒，更讓她覺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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