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歇,隻剩下屋簷滴滴答答的殘響。
老馬腿上的傷口被程秋霞用布條和搗爛的草藥草草包紮好,血總算止住了。他靠著土牆坐著,臉色蒼白,懷裡依舊緊緊摟著安靜下來的蓮娜。蓮娜抱著那個臟兮兮的布娃娃,瘦削的身體微微發抖,墨綠色的眼睛空洞地望著虛空,偶爾會因為窗外突然的聲響而驚恐地瑟縮一下。
程秋霞、李風花、吳秀蘭和老劉幾個人或站或坐,圍在屋裡,麵麵相覷,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馬大哥,”最終還是程秋霞先開了口,她拉過一個小板凳坐在老馬對麵,語氣儘量放得平緩,“這到底是咋回事?你閨女咋就成了這樣?”
老馬渾濁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他看著懷裡癡癡傻傻的女兒,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那年我在北邊援建,認識了她娘,是個蘇聯姑娘……後來形勢變了,亂糟糟的,到處都在打仗,她娘病死了,我就帶著蓮娜想回國……路上遇上搶劫的,人衝散了……我把蓮娜弄丟了……”
他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道:“我找啊,瘋了似的找,找了十幾年……去年,在縣城邊上,看見個瘋女人在垃圾堆裡翻吃的……那眼睛……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是我的蓮娜啊!可她……她不認得我了。怕人,打我,咬我,她身上到處都是傷……我沒辦法,隻能偷偷把她帶回來,藏在這後屋……怕人知道,怕警察把她帶走,怕彆人把她當怪物……”
老馬抬起粗糙的手,想摸摸蓮娜枯草般的頭發,又怕驚擾她,手停在半空,最終無力地垂下。“我給她弄藥吃,想治好她,可她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認出我一會兒,壞的時候……就像剛才……”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屋裡一片寂靜,隻有蓮娜偶爾發出的無意義的音節和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李風花和吳秀蘭都紅了眼眶,彆過頭去抹眼淚。連一向悶聲不響的老劉,也重重地歎了口氣。
程飛安靜地站在程秋霞腿邊,仰著小臉,看著老馬臉上縱橫的淚水,看著蓮娜緊抱著布娃娃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看到老馬嘴巴一張一合,聽到他發出的破碎的聲音,看到他臉上深刻的痛苦。她不明白那些詞語的意思,但她能看到那張臉上巨大的悲傷,像濃稠的墨汁,化也化不開。她也看到蓮娜縮著身體的恐懼,和偶爾看向老馬時,那雙墨綠色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極其短暫的迷茫,像是試圖穿透濃霧辨認什麼。
程秋霞心裡堵得難受。她想起自己失去丈夫的痛苦,但那至少還有個明確的念想。老馬這十幾年的尋找和如今這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認的折磨,簡直是鈍刀子割肉,比死了還難受。
“你個老馬糊塗啊!”程秋霞又是心疼又是氣,“這麼大的事,你一個人能扛得住嗎?你看你把閨女都養成啥樣了,跟個野人似的,這屋是人待的地方嗎?”
老馬隻是搖頭,淚水不斷滾落。
“現在說這些有啥用?”李風花抹了把臉,插嘴道,“眼下咋辦?人已經這樣了,總不能還藏在這黑咕隆咚的屋裡吧?”
吳秀蘭也點頭:“是啊,得想個法子。老馬你這腿傷了,自己也照顧不了她了。”
一直沉默的老劉突然開口,聲音低沉:“我家……還有點地方。要不……先挪我那兒去?我那兒偏,平時沒人去。”
眾人都是一愣,看向老劉。老劉黝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很堅定。
程秋霞想了想,這確實是個辦法。老劉家獨門獨院,比這陰冷的磨坊後屋強多了。她看向老馬:“馬大哥,你看……”
老馬看著懷裡癡傻的女兒,又看看眾人,尤其是看了看站在程秋霞身邊、正靜靜望著他們的程飛,最終艱難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撐不下去了,為了蓮娜,他必須接受幫助。
“那行,事不宜遲。”程秋霞是個利索人,立刻安排起來,“風花嫂,你回去抱床乾淨被褥來。秀蘭,你幫著收拾點蓮娜用的東西。劉大哥,你腿腳快,回去把西邊那空屋收拾出來,燒上炕,秋裡涼,彆凍著,感冒發燒就麻煩了。”
幾個女人立刻行動起來。老劉也轉身快步離開。
程秋霞則蹲下身,嘗試著靠近蓮娜。蓮娜警惕地往後縮,把布娃娃抱得更緊。程秋霞放柔了聲音,慢慢伸出手:“蓮娜,不怕,嬸子帶你換個暖和地方,好不好?有熱炕頭,有軟乎被子……”
蓮娜隻是瞪著她,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嗚。
就在這時,程飛忽然走到程秋霞前麵,她學著程秋霞的樣子,慢慢伸出自己的小手,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顆之前孫學軍給的水果糖,糖紙已經剝開了一半。她不會說安慰的話,隻是把糖遞到蓮娜麵前,小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很專注。
蓮娜看著那顆亮晶晶的糖,又看看程飛那雙清澈的眼睛,威脅的低嗚聲漸漸小了。她猶豫著,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指,飛快地碰了一下那顆糖,又縮了回去。程飛保持著遞糖的姿勢,一動不動。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過了一會兒,蓮娜再次伸出手,這次,她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顆糖,放到了鼻子下麵聞了聞,然後,極其緩慢地,放進了嘴裡。
甜味在口腔裡彌漫開來,蓮娜緊繃的身體似乎放鬆了一點點,她低下頭,繼續擺弄懷裡的布娃娃,不再看任何人。
程秋霞看著這一幕,心裡酸澀又莫名有些安慰。她趁機上前,和顏悅色地哄著,半扶半抱地將蓮娜從老馬懷裡攙了起來。老馬腿上有傷,行動不便,隻能焦急地看著。
很快,李風花抱著被褥,吳秀蘭拿著個簡單的包袱回來了。老劉也返回來,示意西屋已經收拾好了。
雨徹底停了,月亮從雲層後探出半張臉,清冷的光輝灑在濕漉漉的院子裡。程秋霞和李風花一左一右,攙扶著神情麻木的蓮娜,吳秀蘭拿著東西跟在後麵,老劉則背起了行動困難的老馬,一行人沉默而又堅定地,朝著老劉家走去。
程飛邁著小短腿,緊緊跟在程秋霞身後。她回頭看了一眼那間陰森破敗的磨坊後屋,又看了看前方被攙扶著的、背影單薄的蓮娜,和她嘴裡那顆微微鼓起的糖塊。
蓮娜在眾人的安置下在溫暖中陷入夢鄉。黑暗。粘稠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後,有光刺了進來。是搖曳的、溫暖的火光,映照著一雙溫柔含笑的、藍色的眼睛。一個哼唱著陌生卻悅耳曲調的金發女人,正用柔軟的手輕輕梳理著她的頭發,嘴裡吐出的音節帶著奇異的卷舌音:“Лeha…orxopoarдeвoчka…”蓮娜……我的好姑娘……)
空氣裡有烤麵包的焦香,和一種叫做“caxap”糖)的、雪白晶體的甜蜜味道。一個小小的、刻著花紋的木質套娃被塞進她手裡,冰冰涼涼的。
畫麵猛地碎裂。
尖銳的哨聲,玻璃破碎的巨響,藍色的眼睛被驚恐填滿。她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猛地抱起,顛簸,無儘的顛簸。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周圍是嘈雜的、她聽不懂的哭喊和怒吼。那雙藍色的眼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彌漫的硝煙和一張張倉皇失措的、陌生的東方麵孔。
寒冷。饑餓。像跗骨之蛆,啃噬著每一寸肌膚和理智。她蜷縮在散發著黴味的稻草堆裡,看著一隻肥碩的老鼠從眼前竄過。有人扔給她半個硬得像石頭的窩窩頭,她像野獸一樣撲過去,用還沒長齊的牙拚命撕咬。
然後,是那雙油膩的、帶著令人作嘔笑容的眼睛。一個男人,用幾塊發黴的餅乾,把她從稻草堆裡騙走。顛簸的馬車,惡臭的車廂裡擠滿了和她一樣臟兮兮的孩子。哭鬨的孩子會挨打,她學會了沉默,把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墨綠色的眼睛在黑暗裡,像兩簇冰冷的鬼火。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賣給了一個總彌漫著劣質脂粉氣和酒臭的地方。那裡有很多穿著豔麗、眼神空洞的女人。她因為那雙奇怪的眼睛和倔強,挨了最多的打。鞭子抽在身上的刺痛,火鉗燙在臂膀的灼熱……疼痛成了最清晰的記憶。她開始尖叫,撕咬,像一頭被困的幼獸。他們說她瘋了,把她關進黑屋子,用鐵鏈鎖住。
黑暗中,時間失去了意義。記憶的碎片像壞掉的幻燈機,雜亂無章地閃爍。藍眼睛的女人……烤麵包的香味……套娃……硝煙……硬窩頭……油膩的眼睛……惡心的雙手……鞭子……鐵鏈……疼痛……無邊的黑暗……
偶爾,會有一張模糊的、帶著焦急和淚水的東方男人的臉湊近,嘴裡反複喊著什麼:“蓮娜……爹來了,爹帶你回家……看看爹,不要害怕……”那張臉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撕心裂肺的酸楚,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恐懼和混亂。她揮舞著被鐵鏈磨破的手腕,用指甲抓撓,用牙齒撕咬,試圖驅趕這張讓她心碎的臉。
再後來,環境變了。沒有了鞭子和脂粉氣,隻有沉悶的磨盤轉動聲,和一個總是跛著腳、小心翼翼靠近她的老男人。他給她喂一種苦澀的湯藥,給她破舊的毯子,試圖用粗糙的手掌撫摸她的頭,但每次都會引發她激烈的反抗。隻有在一個臟兮兮的、掉了眼睛的布娃娃被塞進她懷裡時,那熟悉的觸感,才讓她獲得一絲安全感。
直到那個雨夜。雷聲像爆炸一樣在頭頂炸開,黑暗、硝煙、破碎的記憶瞬間將她吞沒,她看到了威脅,那個總是靠近她的老男人,她抓起手邊冰冷的、尖銳的小鑿子,憑著被虐待多年形成的本能,裝作無害的樣子然後出其不意的狠狠刺了過去,溫熱的液體濺到手上,伴隨著一聲尖銳的痛呼。
然後,更多的人衝了進來。陌生的女人,嘈雜的聲音。她縮緊身體,準備承受更多的毆打。
但是……沒有。
一個很小很小的身影走了過來,遞過來一顆用漂亮紙張包裹著的東西。放進嘴裡是甜的。是記憶深處那片雪白晶體的味道……糖……
黑暗的潮水似乎退去了一點點。那點微弱的甜,像風中殘燭,卻頑強地照亮了意識深處一個極其微小的角落。
她緊緊抱著那個破舊的布娃娃,嘴裡含著那顆漸漸融化的糖,在疲憊和藥力的作用下,沉入了並不安穩的、卻暫時驅散了部分噩夢的睡眠。
在睡夢中,她仿佛又聽到了那首帶著卷舌音的、遙遠的歌謠,隻是這次,哼唱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點熟悉的、東方的腔調……
喜歡東北大姨撿到個喪屍閨女請大家收藏:()東北大姨撿到個喪屍閨女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