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早晚的風帶了涼意,但日頭好的時候,依舊暖洋洋的。程秋霞家的自留地裡,豆角架垂著累累的果實,黃瓜頂花帶刺,水靈靈地藏在寬大的葉子下,白菜和蘿卜也長得精神。
這天早晨,程秋霞帶著程飛去摘菜。程飛拎著個小籃子,踮著腳,小心翼翼地掐下鮮嫩的黃瓜,又幫著拔了幾個水蘿卜。露水打濕了她們的褲腳,空氣裡滿是清新的泥土和蔬菜氣息。
“媽,要生吃黃瓜。”程飛舉起一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眼巴巴地看著。
“饞貓,”程秋霞笑著接過,在圍裙上擦了擦,掰了一半遞給她,“先吃著,等回家蘸醬吃,更香。”
回到家,程秋霞打了一盆井水,把新摘的黃瓜、水蘿卜、小蔥、生菜葉洗得乾乾淨淨,碼在搪瓷盆裡。又從那口散發著濃鬱醬香的老醬缸裡,舀出一碗深褐色的農家大醬。簡單的蘸醬菜,卻是這時節最清爽開胃的美味。
程飛坐在炕沿上,小手捧著一截黃瓜,蘸了滿滿的大醬,哢嚓咬了一口,滿足地眯起眼睛。醬香濃鬱,黃瓜清脆,帶著井水的甘涼。
李風花和王淑芬也端著各自的針線活計過來了,炕頭上頓時熱鬨起來。幾個女人一邊做活,一邊少不了東家長西家短的八卦。
“聽說了嗎?李成功那王八蛋,在醫院躺了幾天,命是保住了,可人好像癱了半邊,說話也不利索了。”李風花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快意。
“活該!”王淑芬啐了一口,“這就是報應!讓他壞!”
程秋霞歎了口氣,搖搖頭:“人是廢了,他爹媽也算是遭了孽。就是可憐了陳老四,嚇得不輕,現在見人就哆嗦,說是再也不敢喝酒了。”
“那也是他自個兒作的!”李風花不以為然,隨即又神秘兮兮地說,“哎,你們發現沒,蓮娜那孩子,這幾天好像不太一樣了?”
這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程秋霞也放下了手裡的鞋底,仔細回想:“是有點……眼神好像清亮了不少,不像以前總是霧蒙蒙、呆愣愣的。昨天我看見她,她還衝我笑了笑,雖然很淺,但跟以前那傻笑不一樣。”
正說著,院門被輕輕推開,老馬領著蓮娜走了進來。蓮娜今天穿了一件半新的藍布褂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雖然額角還貼著一小塊紗布,但那雙墨綠色的眼睛,如同雨後天晴的湖泊,清澈、沉靜,帶著一種久違的清明。
她看到炕上的程秋霞幾人,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嘴角牽起一個清晰而溫和的笑容,輕聲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卻字正腔圓:“秋霞嬸子,風花嬸子,淑芬嬸子。”
這一聲稱呼,讓炕上的三個女人全都愣住了。
“哎呀我的天?!”程秋霞手裡的針線掉在了炕上,她猛地站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蓮娜:“蓮娜……你……你認得我們了?你會說話了?”
老馬站在蓮娜身後,激動得嘴唇哆嗦,眼裡閃著淚光,重重地點頭:“秋霞妹子!風花!蓮娜……蓮娜她好了,她腦子裡的血塊,縣醫院的大夫說,可能就是上次磕的那一下,給震沒了,她她全都想起來了!”
原來,蓮娜並非天生癡傻。當年戰亂與父親失散後,她被人販子抓走,輾轉多地,受儘苦楚。在一次試圖逃跑的過程中,她失足摔下山路,頭部受到重創,腦內留下了淤血,這才導致神智迷失,記憶混亂,變成了後來那副懵懂孩童的模樣。這麼多年,那塊淤血就像一塊石頭,壓住了她的靈智。而那一下凶狠的推搡撞擊,陰差陽錯地,竟將那塊壓迫她多年的血塊震散消融了。
在醫院的幾天,她昏昏沉沉,往日的記憶如同破碎的畫卷,一點點在腦海中拚湊、清晰。父親老馬滄桑的臉,童年模糊的片段,離散後的苦難,以及回到靠山屯後,程秋霞、程飛、還有那隻狸花貓帶給她的點滴溫暖……所有的一切,她都記起來了。
程飛也跳下炕,跑到蓮娜麵前,仰著小臉,好奇地看著她:“蓮娜姐姐,你好啦?你吃不吃?”
蓮娜彎下腰,輕輕摸了摸程飛的頭,眼神溫柔:“嗯,姐姐不傻了。謝謝飛飛一直陪姐姐玩。”她的目光落在程飛手裡舉著那半截蘸著大醬的黃瓜上,笑了笑,“黃瓜蘸大醬?吃!”
炕頭上的女人們這才徹底相信,驚喜萬分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
“太好了!真是因禍得福啊。”
“老天爺總算開眼了。你爺倆苦儘甘來咯。”
“老馬啊,你這苦總算熬到頭了,恭喜恭喜啊。”
老馬看著女兒清晰的眼神,聽著她條理分明的話語,這個壓抑了半輩子的漢子,終於忍不住,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出了聲。這一次,是喜悅,是解脫,是漫漫長夜後終於到來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