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得簡單,卻是程秋霞用了心的。玉米麵用溫水細細和了,貼在鐵鍋邊上,灶膛裡柴火劈啪作響,不多時,那餅子靠近鍋邊的一圈就結出了一層焦黃脆香的嘎巴,帶著濃鬱的糧食焦香。餅子瓤兒卻暄軟蓬鬆,掰開來,熱氣騰騰,一股子陽光和土地孕育出的清甜直往鼻子裡鑽。
光是這新玉米麵餅子就足夠誘人了,但更絕的是程秋霞端上來的那一小碟芥菜絲。
這芥菜疙瘩是去年秋末醃下的,在鹹菜缸裡浸潤了一整個冬春,早已褪去了生澀辛辣,吸飽了鹽分和時光沉澱的風味。程秋霞把它從缸裡撈出來,在水裡衝洗掉多餘的鹽漬,露出黃嫩水靈的芯子,快刀切成均勻的細絲,不能太粗獷失了爽脆,也不能太細會綿軟沒了嚼頭。切好的芥菜絲根根分明,透著玉般的微黃。
關鍵一步在於“熗拌”。鐵勺裡倒了少許自家種的黃豆榨的豆油,放在灶眼上燒熱,幾粒花椒扔進去,“刺啦”一聲,麻香瞬間炸開,直衝屋頂。趁熱,將這滾燙的花椒油“呲啦”一下澆在芥菜絲上,熱油與鹹菜激烈碰撞,激起更濃鬱霸道的香氣——那是鹹香、麻香、還有芥菜本身被激發出的那股子衝鼻又開胃的獨特氣息完美融合的味道。最後再點上幾滴小磨香油,撒上一小撮熟芝麻,用筷子快速拌勻。
此刻擺在炕桌上的這碟熗拌芥菜絲,油潤光亮,黃澄澄的芥菜絲蜷縮著,夾雜著焦黑的花椒粒和星星點點的白芝麻,光是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
飛飛啃餅子啃得正香,看到這碟芥菜絲,眼睛立刻直了,小鼻子使勁吸了吸,那混合著花椒麻香和芥菜衝勁兒的氣息,對她而言,比什麼山珍海味都更具誘惑。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夾起一小撮,放在金黃的餅子嘎巴上,然後啊嗚一口,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嘎吱嘎吱,芥菜絲極致的爽脆在齒間炸開,鹹鮮適口,帶著花椒恰到好處的麻,一絲絲屬於芥菜的微衝在口腔裡盤旋,不僅解了玉米餅子那純粹的甜糯可能帶來的膩,更將那糧食的香甜襯托得愈發淋漓儘致。飛飛吃得搖頭晃腦,連掉在桌上的餅子渣和一根不小心滑落的芥菜絲,都趕緊用小手撿起來,珍重地塞進嘴裡,半點不舍得浪費。
程秋霞看著閨女這半點不浪費的勁兒,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她自己也夾了一筷子芥菜絲,就著暄軟的餅子瓤,嚼得津津有味。這看似不起眼的小鹹菜,卻是普通人家飯桌上最踏實、最熨帖的美味,帶著土地饋贈的紮實和巧婦精心調弄的煙火氣,能撫平一日的疲憊,也最能安撫人心。
夜裡起了風,吹散了白日的悶熱,窗戶紙呼噠呼噠輕響。飛飛在炕梢,吃得飽飽,睡得四仰八叉,小呼嚕打得均勻,嘴角似乎還帶著點芥菜香的回味。程秋霞卻有點睡不著,聽著外頭風聲,想著西頭那若有若無的“怪味”,翻來覆去烙餅子。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合上眼。
第二天下午,日頭偏西,熱氣稍減,知青點老槐樹下果然比前兩天熱鬨了些。程秋霞說話算話,一大鍋綠豆湯已經坐在灶上溫著,絲絲甜氣飄出來,勾得孩子們心裡癢癢。
王琳今天教的是“玉米”、“豆角”、“豐收”幾個詞的讀音和筆劃,結合著眼前的農時,孩子們理解得快了些。蓮娜也來了,她沒上前教,隻是坐在稍遠一點的木墩上,手裡拿著針線,在給老馬補一件舊褂子,偶爾抬頭看看孩子們,嘴角帶著恬靜的笑意。
飛飛依舊是學得最認真的那個,小身板挺得筆直,跟著王琳寫。到“豐收”時,她還特意回頭看了看遠處金黃的玉米地,仿佛要把這詞和那景象牢牢刻在腦子裡。
識字課快結束時,程秋霞拎著個大鐵壺和一摞碗過來了,後頭跟著李風花,端著個搪瓷盆,裡麵是洗乾淨的黃瓜。“來來來,歇會兒,喝碗綠豆湯,再啃根黃瓜解解渴!”
孩子們歡呼一聲,呼啦啦圍了上去。
就在這時,陳家旺家的閨女,七歲的草珠兒,怯生生地站在人群外圍,小手絞著衣角,眼巴巴地看著那鍋綠豆湯,卻沒敢上前。
草珠兒以前也是識字課的常客,小丫頭文靜,學字也快。
程秋霞眼尖,看到了她,心裡一軟,揚聲喊道:“草珠兒,愣著乾啥?快過來,嬸兒給你盛一碗,多加勺糖。”
草珠兒猶豫了一下,慢慢挪了過來。
飛飛正端著一碗綠豆湯,小口小口地喝著,看見草珠兒,她鼻子不自覺地動了動,喝湯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睛微微眯起,看向草珠兒。
程秋霞盛了滿滿一碗綠豆湯,遞給草珠兒,順手摸了摸她的頭:“咋就你一個人來了?你爹呢?”
草珠兒捧著碗,小聲道:“爹……爹在家睡覺。”
“大下午的睡啥覺……”李風花快人快語,被程秋霞用眼神製止了。
程秋霞柔聲道:“沒事,來了就好,慢慢喝。”
草珠兒點點頭,低頭喝了一口甜絲絲的綠豆湯,臉上終於有了點笑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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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飛卻端著碗,走到了草珠兒身邊,湊近她,仔細聞了聞。
草珠兒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後縮了縮。
“飛飛,乾啥呢?彆嚇著草珠兒。”程秋霞提醒道。
飛飛抬起頭,看向程秋霞,小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小聲說:“媽,草珠兒身上也有那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