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不算遠,卻走得格外緩慢。
母親推著那輛老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車把上掛滿了行李。蘇婉寧攙著姥姥,一步一步走在青石板路上。
姥姥的檀木拐杖輕叩著石板,發出溫潤的聲響,像在為這段路打著舒緩的節拍。
“你媽啊。”
姥姥側過頭,聲音輕柔。
“天天往郵局跑,生怕你的通知書被寄丟了。前兒個接到你要回來的電話,連夜給你縫了新被麵,說是學校的被褥硬,怕硌著你……”
“媽!”
走在前麵的母親輕聲打斷,卻沒有回頭,隻是悄悄抬起袖口,拭了拭眼角。
斑駁的木門被輕輕推開,發出悠長的吱呀聲,仿佛在訴說歲月的故事。
江南老宅依舊保持著記憶中的模樣:青石板鋪就的天井被雨水浸潤得泛著溫潤的光,牆角青苔沿著磚縫悄然蔓延,廊簷下懸掛的竹籃裡,還晾著去年醃製的梅乾,散發著淡淡的酸香。
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堂屋地上灑下細碎的光影。時光在這裡仿佛靜止了一般,讓人恍惚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姥姥拉著蘇婉寧的手,在葡萄架下的老竹椅上坐下。藤椅隨著動作輕輕搖晃,發出熟悉的“吱呀”聲,像是童年夏夜裡最溫柔的催眠曲。
母親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響便傳了出來,混合著雞湯在砂鍋裡沸騰的“咕嘟”聲。溫暖的香氣漸漸彌漫了整個小院,那是記憶中家的味道。
蘇婉寧抬頭望向堂屋牆壁,目光忽然停住了——太姥爺的照片換了一張新的。
相片裡的年輕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戴著圓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炯炯有神。
命運的軌跡在時光中兜兜轉轉,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踏上了太姥爺曾經走過的路。
“寧兒,趁熱喝。”
母親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輕輕放在她麵前。澄澈的金黃色湯麵上,幾點油花正悠悠打著轉兒,香氣撲鼻。
“你姥姥天沒亮就去菜場排隊,特意挑了隻最肥的老母雞,在灶上煨了整整四個時辰。”
蘇婉寧低頭小口啜飲著,溫熱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一直暖到心窩——
這熟悉的味道,她已許多年不曾嘗過了。
姥姥坐在藤椅裡,目光溫柔地端詳著她:
“囡囡,選的是什麼專業?”
蘇婉寧捧著湯碗的手微微一頓,聲音輕柔卻清晰:
“精密儀器與機械,就是太姥爺當年研究的那個方向。”
姥姥的眼神忽然飄遠了,落在窗台那盆陪伴了她三十年的君子蘭上。陽光透過葉隙,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半晌,老人才喃喃道:
“好……真好……”
她顫巍巍地站起身,拄著拐杖慢慢走到天井中央,仰頭望著天上舒卷的流雲,聲音輕得像在說給自己聽:
“那年啊,你太姥爺從國外歸來,就站在這裡,對著滿院子的親朋說:‘我們不能再受製於人。’”
姥姥頓了頓,拐杖在青石板上輕輕叩擊。
“後來啊,也有個穿軍裝的年輕人,站在這裡說過一樣的話……”
蘇婉寧輕輕放下手中的碗。姥姥素來很少談及往事,太多記憶都被她妥帖地封存在了歲月深處。
“那是1937年。”
姥姥的聲音將時光緩緩撥回。
“我在江南大學念國文,他是筧橋航校最優秀的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