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在午後的斜陽中浮動,像一群無聲的金色飛蟲。
404寢室裡彌漫著舊書本和時光混合的味道,林楓蹲在堆積如山的雜物前,手指在一隻落滿灰塵的紙箱邊緣劃過,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
他打開箱子,一股樟腦球的刺鼻氣味撲麵而來。
裡麵是他整個大學時代的遺骸——泛黃的筆記本、斷了弦的舊吉他,還有一遝厚厚的照片。
他隨意抽出一張,然後便愣住了。
照片上,四個穿著肥大軍訓服的青澀少年並排走在操場上,動作滑稽得像四隻剛學會走路的企鵝。
他們的步伐驚人地一致,卻又整齊劃一地順拐了。
照片裡的他自己,眉頭緊鎖,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麼,而身邊的張野、胖子和周濤,則笑得沒心沒肺。
他甚至能隔著歲月,聽到當時胖子那句經典的抱怨:“都怪張野!他說左腳!結果他自己邁的右腳!”
一股壓抑不住的笑意從林楓的喉嚨裡衝了出來,在這空曠而寂靜的寢室裡顯得格外突兀。
“笑什麼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子軒斜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胸,眼神裡帶著一絲慣有的警惕和戲謔,“外麵風聲緊得很,我們現在可是登記在冊的‘反社會危險分子’,你還有心情在這兒傻樂。”
林楓沒有回頭,隻是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照片上那幾個年輕的身影,搖了搖頭,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沒什麼。我隻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頓了頓,像是在對趙子軒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當年我總嫌他們鬨騰,嫌他們不守規矩。現在才懂,我不是嫌他們鬨,我其實是……羨慕他們敢鬨。”
敢於在整齊劃一的隊列裡,邁出順拐的第一步。
那種不自知的、純粹的“錯誤”,或許才是最寶貴的勇氣。
趙子軒沉默了片刻,走進來,關上門。
他看到林楓手裡的照片,也看到了桌上另一封拆開的信。
信封的落款,是王老師。
信紙旁,同樣附著一張照片。
一群比他們更年輕的麵孔,在傍晚的操場角落裡圍坐成一圈,中間放著幾本已經翻得卷了邊的書。
他們神情專注,激烈地比劃著什麼。
照片的背麵,用娟秀的字跡寫著:“無名讀書會第一次活動——我們討論,公平是什麼?”
林楓將王老師的信紙展開,上麵的話語像帶著溫度的刻印,烙進他的視網膜:“林楓,你們離校前對我說,你們已經不再是老師了,你們失敗了。可你們知道嗎?那天之後,我的班上,悄悄成立了這個‘無名讀書會’。他們不再滿足於課本上的標準答案,他們開始追問、開始懷疑、開始尋找屬於自己的聲音。你們教會了我和他們最重要的一件事——老師,也可以是學生。而真正的教育,是點燃火焰,不是灌滿容器。從這個意義上說,你們是我見過最成功的老師。”
火焰。
林楓的手指微微顫抖。
原來他們以為早已熄滅的火星,竟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引燃了另一片荒原。
夜色如墨,將整個城市浸泡其中。
學校附近立交橋的橋洞下,昏黃的應急燈是唯一的光源。
老劉叔提著手電筒,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進行例行巡查。
他是學校的老保安,一輩子都在跟規矩打交道。
還沒走近,他就聽見了橋洞深處傳來壓低了的、卻異常清晰的誦讀聲。
“……知識,從來不是權力的恩賜。思想,更不是可以被隨意修剪的盆景……”
又是這幫學生。
老劉叔皺起眉頭,從口袋裡掏出巡查登記表和筆。
按照規定,夜間在公共區域聚集,需要登記上報。
他走上前,手電筒的光圈晃過幾張年輕而執拗的臉。
他們被光刺得眯起眼,卻沒人停下。
一個戴眼鏡的男生,迎著光,一字一頓地念完了最後一句:“當我們放棄提問,我們就放棄了一切。”
老劉叔的筆尖懸在了紙麵上,遲遲沒有落下。
他看著他們手裡那本用最粗糙的紙張打印、用訂書機簡單裝訂的書,封麵上沒有名字,隻有一個巨大的問號。
他想起了白天在公告欄上看到的處分通知,也想起了自己那個因為頂撞了某個“權威”而被取消了保研資格的兒子。
空氣裡隻有呼嘯而過的車聲和冰冷的風。
老劉叔默默地擰開隨身攜帶的保溫杯,熱氣騰騰的枸杞茶香氣瞬間驅散了些許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