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邊境小鎮,卷起一陣乾燥的塵土,帶著遠處草原的青草和羊群的氣息。
張野站在渾濁的河邊,感覺那風仿佛能吹透他的身體,帶走最後一絲屬於城市的痕跡。
他的指尖還殘留著碾碎手機卡的觸感,那塊小小的芯片像一個終結的句號,沉入了無法追溯的河底。
一個牧民的孩子,皮膚被高原的太陽曬成健康的古銅色,抱著一隻臟兮兮的皮球,仰頭好奇地看著他。
“叔叔,你也是老師嗎?我聽阿爸說,城裡來的老師都喜歡看河。”
張野的目光從奔流的河水上收回,他看著孩子清澈卻又帶著一絲戒備的眼睛,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我不是老師。”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我隻是一個……問問題的人。”
孩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抱著球跑開了。
張野目送他小小的身影彙入遠處的氈房群中,心中那份因林楓消息而起的微瀾,此刻已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雲嶺的“問答本”被收繳是意料之中的事,那本冊子從誕生之初就注定是獻祭的火種。
真正的火焰,是王老師以“教學創新”為名,在三所壁壘森嚴的職業技術學校裡點燃的“批判性閱讀選修課”。
那是更聰明的做法。
問題不再以白紙黑字的形式存在,而是化為了思維的方法,一種被官方許可的“技能”。
當懷疑的種子被包裝成“批判性思維”的糖衣,它就能在最嚴密的監視下,進入那些最需要它的大腦——那些被認為是社會螺絲釘,被剝奪了提問權利的年輕人的大腦。
張野轉身,朝著與小鎮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不需要地圖,因為他的目的地不是一個地點,而是一種狀態。
他將成為一個幽靈,一個在廣袤土地上遊走的問號。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大學城,404寢室的空氣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隻有一盞昏暗的台燈照亮著幾張年輕而嚴肅的臉。
這是“影子節點”的階段性會議,主持人是林楓。
他的手指在筆記本電腦的觸摸板上輕輕滑動,屏幕上閃爍著一行行加密的數據流。
坐在對麵的趙子軒推了推眼鏡,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其中的興奮。
“頭兒,數據出來了。過去兩周,我們在全網的輿情監控模型中,識彆出了四十七個新增的、自發的線下讀書會。地點遍布全國,從一線城市的寫字樓茶水間,到三線小城的社區活動中心。”
他頓了頓,補充道:“最關鍵的是,他們的主題……五花八門,但核心高度一致。從‘工資為什麼漲不動’,到‘我們交的養老金去哪了’,甚至有一個小組在討論‘課本裡的英雄是不是真的’。我們嘗試進行接觸,但發現他們完全沒有統一的組織,沒有聯係人,甚至很多小組連個名字都沒有。就像……就像土壤裡自己長出來的蘑菇。”
林楓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他緩緩點了點頭,一直緊繃的嘴角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這就對了。”他的聲音不大,卻讓寢室裡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從一開始,我們的目標就不是建立一個帝國,而是播撒一片森林。一旦火種開始自己行走,我們就絕不應該再妄想去控製它。控製,是他們的語言,不是我們的。”
他關掉電腦,寢室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黑暗中,林楓的聲音如同一個冷靜的預言:“通知所有節點,轉入靜默觀察期。從現在起,我們不是領導者,我們是觀眾。”
這份“靜默”的另一端,是壓抑許久後的爆發。
在一家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裡,市屬企業轉型人員培訓班正在舉行結業三個月紀念會。
彩帶、氣球、精致的茶歇,還有一張張努力擠出笑容的臉。
這些人曾經是國企裡端著鐵飯碗的工人、乾部,一場“優化”讓他們走進了這個培訓班,學習如何“轉變思維”,如何“融入新時代”。
主持人用激昂的語調邀請優秀學員老馬上台,分享他的“轉型心得”。
老馬,那個曾經在課堂上因為一個問題而臉色煞白的中年男人,此刻卻顯得異常平靜。
他走上台,沒有看台下正襟危坐的陳主任和一眾領導,隻是默默地將一個u盤插入了講台上的筆記本電腦。
所有人都以為會看到一份精心製作的ppt,上麵寫滿了“感恩”“奮鬥”“新起點”之類的字眼。
然而,當投影幕布亮起時,出現的卻是一張粗糙的視頻截圖。
畫麵劇烈抖動著,一個滿身汙泥的工人聲嘶力竭地質問著什麼,他的身後,是坍塌的礦井和絕望的家屬。
正是張野曾經播放過的那段原始錄像。
全場嘩然。
前一秒還掛著職業微笑的學員們,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那畫麵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現場虛偽和諧的泡沫,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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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掉!快關掉!”陳主任臉色鐵青,幾乎是撲上台去,一把拔掉了投影儀的電源。
幕布暗了下去,但那幅畫麵已經烙印在每個人的視網膜上。
老馬沒有反抗,他隻是轉過身,拿起話筒,對著台下一片死寂的人群,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我不是來分享心得的。我站在這裡,是想做一件我早就該做的事。”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最終落在了最後一排一個正在用手機偷錄的年輕人身上。
他知道,這些畫麵總有辦法流傳出去。
“我不要那張結業證書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我隻求你們,如果有一天,我兒子問起他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請你們告訴他——爸爸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他隻是……曾經不敢說真話。”
說完,他放下話筒,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走下台,徑直朝著宴會廳的大門走去。
他每走一步,都感覺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鎖。
身後,那二十名曾經的同學,沒有人鼓掌,但同樣,也沒有人起身指責或舉報。
他們的沉默,形成了一道無形的牆,擋住了陳主任憤怒的咆哮。
那晚的月光,冷得像刀。
周敏用一張偽造的維修單騙過了值班的保安,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培訓中心大樓的檔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