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軒的手機鏡頭跟著老鄭的手轉動。
他蹲在菜市場角落的水泥台階上,雨靴沾滿了泥,背包帶滑落到胳膊肘。
老鄭的鐵皮棚子在晨霧中泛著鏽色,工具箱上的扳手排成了小方陣,每一道劃痕都像是刻上去的年輪。
此刻,老人正低頭修理一輛二八杠自行車,後胎補膠的地方還冒著熱氣,他用砂紙打磨邊緣,動作輕柔得就像在哄孩子。
“多少錢?”穿西裝的顧客踢了踢自行車的腳撐。
“補胎五塊錢。”老鄭沒有抬頭,把砂紙放進鐵盒裡,“收現金就行。”
“現在誰還帶現金啊?”顧客掏出手機,屏幕亮得刺眼,“掃這個,秒到賬。”
老鄭的手停頓了一下。
他抬頭時,趙子軒看清了他眼角的皺紋——每一道褶子都嵌著機油,就像用焊槍焊上去的一樣。
“我這個攤子開了三十年了,收現金心裡踏實。”老人從圍裙兜裡摸出一個布包,打開裡麵是疊得方方正正的零鈔,“您要是實在沒帶,明天給也行。”
顧客的眉頭皺成了“川”字:“老頭,你知不知道這是影響城市形象的事?現在全市都在推行智慧服務,你這叫拒收數字人民幣!”他掏出手機對準老鄭的攤子,“我可要舉報了啊,到時候可彆怪我。”
老鄭的喉結動了動,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他低頭把補好的輪胎裝回到車架上,金屬鏈條在他手裡發出細碎的響聲。
趙子軒的手機一直在拍攝,鏡頭裡老鄭的白發被風吹起一撮,就像一片即將飄落卻還未落下的雪花。
三天後,張野接到老鄭的電話時,正蹲在寢室陽台給母親熬中藥。
砂鍋裡散發著苦澀的香氣,他捏著手機的手沁出了冷汗——老人的聲音顫抖著,說收到短信,信用分被扣了十五分。
“我修車不偷不搶,憑什麼說我有問題?”老鄭在電話那頭反複說著,“小張學長,你幫我看看那條短信,是不是詐騙?”
張野趕到菜市場時,老鄭正坐在鐵皮棚下翻看一本硬殼筆記本。
陽光透過棚頂的破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本子的封皮磨得發亮,內頁是整整齊齊的鋼筆字:“2023年6月14日,王女士,補胎5元,現金。”“2023年7月2日,李大爺,換刹車線15元,現金。”每一頁都像是碑文,連日期的橫線都畫得端端正正。
“我不是反對用手機。”老鄭指著牆角貼的二維碼——不知道被誰撕掉了一半,“掃一下,錢進了哪裡我都不知道,也不給我打賬單。前幾天有個小年輕掃碼說付了二十塊,可我本子上記的是補胎五塊錢。要不是我有賬本,平白無故就虧了十五塊。”他摸著本子的邊角,“這東西就跟我的扳手一樣,用著踏實。”
張野掏出手機拍攝賬本時,鏡頭裡突然伸進一隻布滿老繭的手。
老鄭按住他的手腕:“彆給我惹麻煩。”
“您沒惹麻煩。”張野喉嚨發緊,“是麻煩找上了您。”
當晚,404寢室的台燈全都亮著。
林楓把筆記本電腦轉過來,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政策文件:“看這條,‘數字服務接入率’納入個人信用考核指標。”他推了推眼鏡,“意思是,你不用app,就是不配合社會治理。”
“那盲人怎麼辦?”陳默敲著鍵盤突然抬起頭,“我二姑視網膜脫落,手機對她來說就是一塊磚頭。”
“孔子也該上失信名單了。”趙子軒把薯片袋捏得嘩啦作響,“他周遊列國的時候都沒注冊支付寶,算無固定場所經營吧?”
林楓沒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