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的光亮,像一盞幽魂般的冷火,映出了一張因過度疲憊和驚駭而扭曲的臉。
王姐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唯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寢室裡的四個年輕人,像一個即將溺死的人抓向最後的浮木。
林楓第一個打破了這死寂。
他走上前,輕輕按下了王姐顫抖不止的手臂,目光落在她另一隻手中攥得發白的東西上。
那是一張卡片,設計得像兒童獎狀,上麵印著卡通化的眼睛和盾牌。
“這是什麼?”林楓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絲安撫人心的力量。
王姐像是被這句話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她鬆開手,卡片飄落在地。
張野眼疾手快地撿了起來,卡片上的字讓整個404寢室的空氣都凝固了。
“守望聯盟光榮積分卡”。
姓名:周小慧。
已累計積分:147分。
“還差3分,”王姐的嗓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差3分,她就能換那個‘班級優先評優資格’了。”她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控訴著什麼無形的東西,“她說,這是老師鼓勵的,是為城市做貢獻。她現在每天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不是寫作業,不是吃飯,而是在家裡轉一圈,像個小巡警一樣,看看我,看看這個家,有什麼可以舉報的。”
王姐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淚水終於決堤。
“昨天晚上,我加班回來,心臟不太舒服,靠在沙發上喘氣。她……她就站在我麵前,很認真地看著我,然後問我……”
她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先割傷了自己。
“她問我,‘媽媽,你心跳的聲音太大了,算不算擾民?’”
這句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趙子軒倒吸一口涼氣,陳默猛地從電腦前站起,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竟然會將自己母親因勞累而加劇的心跳,當成一項可以上報的“擾民事件”。
那個曾經在畫裡把媽媽畫成超人的小女孩,正在努力地,想把她的超人親手送上審判席。
林楓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姐的哭聲都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泣。
他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因為他知道,在如此荒誕的現實麵前,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隻是轉過身,對陳默說:“查一下‘微光’的後台,我想知道一些事。”
陳默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數據流如瀑布般刷過屏幕。
幾分鐘後,他停了下來,臉色比窗外的夜色還要陰沉。
他指著屏幕上的一串ip地址和用戶行為分析圖,聲音乾澀:“找到了。小慧的賬號,ip地址和舉報提交頁麵的訪問記錄高度重合,在過去一個月裡,她是整個係統裡最活躍的‘信息提供者’之一。係統後台給她的標簽是……‘基層眼線’。”
“基層眼線”,一個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詞彙,被安在了一個十二歲孩子的頭上。
她不是在玩一個遊戲,她是在為這個龐大的監控網絡,貢獻著最末梢、也最致命的神經感知。
王姐離開後,404寢室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這他媽的已經不是人了!”張野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水杯嗡嗡作響,“他們在把孩子變成告密者,變成沒有感情的機器!”
趙子軒沒有說話,他坐在自己的剪輯台前,腦海裡反複回響著小慧那句“媽媽,你心跳聲太大”。
作為一個深諳流量密碼的視頻創作者,他第一次感到一種生理性的惡心。
他知道怎麼包裝,怎麼煽動,怎麼讓視頻爆火。
但這一次,他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他撥通了一個電話,是他大學時認識的一位在中學擔任心理輔導老師的朋友。
“我需要一份授權錄音,”他的聲音異常冷靜,“關於周小慧,任何一次,她在課堂上表達自己真實想法的錄音。”
半小時後,一段音頻傳到了他的郵箱。
趙子軒戴上耳機,孩子清脆又帶著一絲迷茫的聲音,瞬間充滿了整個剪輯室。
“……我覺得,誠實是最重要的品質。老師說,舉報身邊看到的壞人壞事,就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應該做的。我媽媽不是壞人,她會給我做最好吃的麵條。可是……如果我不舉報,那我就不是一個好孩子了。我不想讓老師失望……”
趙子軒閉上眼睛,他能想象到小慧說這番話時,那種既想得到表揚又深陷痛苦的矛盾表情。
他沒有動用任何花哨的轉場,沒有配任何煽情的背景音樂,甚至連一絲雜音都沒有剔除。
他就這樣,把這段充滿了糾結與痛苦的獨白,原封不動地做成了一段純音頻視頻。
視頻的畫麵,從頭到尾隻有一片黑色。
最後,他在標題欄裡,隻打了六個字:《孩子不是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