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篇格式工整、措辭嚴謹的訃告,隻是死者的姓名被隱去,身份被模糊成“一位在基層崗位上默默奉獻的普通群眾”。
原本充滿血肉與悲憤的文字,在“語義變形器”的過濾下,被抽乾了所有情感,變成了一具完美的、可供瞻仰的標本。
這具標本此刻正高懸於縣政府官網的首頁,標題被替換為“學身邊典型,樹實乾新風”。
那一行冰冷的黑字,像一把淬了毒的鐵尺,狠狠抽在林楓的眼球上。
他原以為最壞的結果是刪除、封禁、徹底的湮滅。
可他錯了。
對方沒有選擇消滅,而是選擇了收編與改造。
他們堂而皇之地奪走了王姨的故事,剔除了她的苦難與不公,隻留下一個符合他們宣傳口徑的、被閹割的“正麵形象”。
當真實被允許以一種扭曲的形態公開存在時,它就成了比謊言本身更惡毒的羞辱。
寒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灼熱的怒火。
林楓猛地關掉網頁,幾乎是同一時間,他抓起手機,在那個隻有五個人的加密群組裡發出了召集令。
沒有多餘的廢話,隻有時間和地點。
他知道,反擊的最好時機,到了。
半小時後,在張野那間堆滿手工藝品的雜亂工作室裡,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老周工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阿珍低著頭,鏡片後的眼睛裡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陳默則麵無表情地滑動著平板,屏幕上的官方悼文反射出他冰冷的側臉。
“他們轉載了。”林楓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可怕,“他們把王姨變成了宣傳材料。”
“我操!”張野一拳砸在旁邊的陶罐上,震得一排風鈴叮當作響,“這幫狗娘養的,連死人都不放過!”
“他們不是不放過,是利用到了極致。”林楓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他們以為這樣就能蓋棺定論,把我們的聲音變成他們的功績。但他們算錯了一步。”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不跟他們爭傳播的速度和廣度,我們爭的是解釋權。他們可以修改文字,但他們永遠修改不了,我們該怎麼去讀它,怎麼去理解它。”
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疑惑中帶著一絲被點燃的火星。
“老周,”林楓轉向那位沉默的老人,“縣裡那家廢棄的第三印刷廠,您有辦法進去嗎?”
老周工渾濁的眼睛裡精光一閃,他從懷裡摸出一張邊緣已經磨損的工卡,上麵印著“工齡五十年”的燙金字樣。
“廠子是廢了,但鎖門的還是我帶出來的徒弟。那台老式鉛字排版機,我閉著眼睛都能讓它重新唱起來。”
“好。”林楓點頭,“我們不要精美的銅版紙,就要最普通、最粗糙的泛黃紙張,仿照八十年代縣誌的風格,連夜給我印三百份《王姨紀念特輯》。內容,就用我們最初的那篇原文,一個字都不要改。”
接著,他看向張野:“張野,你手下的那些手作市集攤主,遍布全縣十二個鄉鎮,對嗎?”
“對!賣竹編的,捏泥人的,修收音機的,都是自己人。”張野立刻明白了。
“把這些小冊子藏進你們的竹籃、陶罐、舊收音機裡。明天一早,在所有鄉鎮的市集上‘以物易物’。不要賣,隻交換。用一本‘老故事集’,去換一把蔥,或是一筐雞蛋。告訴鄉親們,這是被遺忘的真人真事。”
張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裡滿是野性的亢奮:“我懂了,讓王姨的故事,像種子一樣撒進最不起眼的土壤裡。”
林楓的目光轉向阿珍:“阿珍,圖書館是你的陣地。但我們不能留下任何可以被追查的實體記錄。”
阿珍推了推眼鏡,冷靜地回答:“我明白。我準備啟動‘影子編目’計劃。我會為王姨建立一個虛擬的、不存在於任何實體書架的索書號:s1953y。柳坪村的縮寫,王姨的生年,和她的姓氏。任何讀者隻要在圖書館的自助檢索機上輸入這個編號,係統會顯示‘條目待補’,但連接的自助打印機將自動吐出一頁紙——就是那篇悼文。同時,我會在館藏的《地方人物錄》最新一卷的空白頁,用手寫筆跡加上一行字:王桂芳,柳坪村人,二零二三年冬卒,生平詳見補遺卷。”
“可補遺卷根本不存在。”陳默皺眉。
“對,”阿珍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但隻要我每天都在圖書館的‘待補條目’清單上更新它,它就永遠‘即將存在’。它會成為一個永遠無法被完成,卻又真實存在的索引,一個指向真相的幽靈。”
最後,林楓看向陳默和一直沒說話的趙子軒。
趙子軒是陳默的學弟,也是群裡最年輕的成員,負責社交媒體上的輿論策動。
陳默言簡意賅:“縣政務公告大屏的後台係統,我三個月前做滲透測試時留了一個備用通道,非破壞性的,可以利用它的滾動字幕測試接口推送臨時信息。絕對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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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