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野一頭紮進了老城區蒸騰的暑氣裡。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浸濕了t恤的領口,空氣中混雜著廉價香料、油炸食物和人聲的嘈雜,幾乎讓他窒息。
他穿過擁擠的攤位,目光像獵犬一樣掃過一張張被生活磨礪得麻木或焦灼的臉。
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一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
小薇的母親就蹲在那裡,麵前鋪著一塊褪色的藍布,上麵擺著十幾個手工縫製的香包。
她的背佝僂著,像一株被重物壓彎的草。
一根帶著線的針在她指間顫抖,試了數次,那細小的針眼仿佛在嘲弄她不聽使喚的神經,怎麼也穿不過去。
她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不是因為熱,而是因為極度的緊張和羞恥。
張野走過去,蹲下身,什麼也沒說,隻是從她手中接過了針線。
線頭在他穩定指尖的引導下,一次就穿過了針眼。
女人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慌,隨即認出了他。
“是……是你。”她的聲音乾澀沙啞。
“我來看看你。”張野將穿好線的針遞還給她,目光落在那些粗糙但用心的香包上,“生意怎麼樣?”
她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嘴唇翕動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小薇……小薇回學校了。”
張野的心猛地一沉。
“學校不是……”
“我簽了。”她打斷了他,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卻帶著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學校讓所有家長簽一份‘家庭信用承諾書’,我不簽,孩子就不能進校門。保安……保安就那麼攔著。”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屈辱的早晨,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去求教導主任,他給了我另一份,叫‘悔過書’,簽了,承諾書就算過了。”
張野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他幾乎能想象出那個畫麵:一個母親,在冰冷的製度和旁觀的目光下,為了孩子能走進教室,被迫否定自己最樸素的善意。
“悔過書……寫了什麼?”他的聲音也變得嘶啞。
女人的手死死攥著那塊藍布,指節泛白。
“寫的是……‘本人深刻反省曾對弱勢群體表達不當同情,製造社會不穩定因素,今後堅決與高風險行為切割,維護家庭信用純潔’。”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紮進張野的心裡。
他盯著她布滿薄繭和針眼的手,輕聲問:“你後悔嗎?後悔當初給塵肺病人捐款。”
她猛地搖頭,幅度大得像要甩掉什麼無形的東西。
淚水終於決堤,順著她臉上的溝壑滑落,砸在藍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我不後悔救人。”她哽咽著,用手背胡亂抹著臉,“我後悔……我後悔讓小薇看見我跪在教導主任辦公室門口,簽字的樣子。”
那一刻,張野覺得整個市集的喧囂都消失了,隻剩下這位母親壓抑的哭聲,和自己胸腔裡那股無處發泄的、幾乎要爆炸的怒火。
與此同時,在城市另一端一間密不透風的房間裡,林楓正盯著電腦屏幕,屏幕上的光映得他臉色蒼白。
陳默坐在他旁邊,手指在鍵盤上敲出一行行代碼,最終,一個複雜的模擬程序界麵跳了出來。
程序的標題是——“親情脫鉤社會影響模擬器v2.1”。
“按照你的要求,逆向推演完成了。”陳默的聲音有些疲憊,“我設置了一個核心變量:母親,38歲,信用分720,因一次性向非官方認定的塵肺病救助項目捐款500元,被係統判定為‘潛在不穩定關聯人’,信用分降至580,進入‘社會觀察期’。”
“開始模擬。”林楓的聲音冷得像冰。
陳默敲下回車。
屏幕上,無數數據流瘋狂閃動,模擬出一個孩子從小學到大學,再到就業的完整生命軌跡。
十二個關鍵的人生場景被逐一量化,呈現出令人心驚肉跳的連鎖反應。
結果觸目驚心。
升學場景:因母親信用分降低,其子在三次小升初、初升高的重點班搖號中,權重被自動下調15。
係統計算,他因此平均失去3.7次進入重點班的機會。
獎學金評定:兩次省級、三次市級獎學金申請,因“家庭信用背景”一欄不達標,在初審階段就被刷下。
平均失去2.1次獎學金資格。
社會實踐與競賽:報名參加省級科技創新大賽,被學校以“綜合素質評估”為由勸退。
報考公務員、國有企業、事業單位等“高穩定性”崗位,在政審環節被標注為“家庭存在潛在風險”,直接失去1.8次報考資格。
醫保報銷:在模擬的一次大病場景中,因家庭信用等級位於“次優級”,其能享受到的某些補充醫療保險報銷比例,比“優秀級”家庭低了8個百分點。
數據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蛛網,將一個孩子未來所有的可能性死死纏住,隻因為母親一次微不足道的善舉。
林楓盯著屏幕上那刺眼的“3.7次”、“2.1次”、“1.8次”,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忽然,他低低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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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笑聲裡沒有半分喜悅,充滿了無儘的荒謬與悲涼。
“原來是這樣。”他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己耳語,“原來好人真的不能當。當了,就得全家一起跟著倒黴。”
趙子軒那邊也傳來了消息。
他借用一個朋友的身份,偽裝成學生家長,成功混進了青雲中學一年一度的“家校共建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