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那個冰冷的電話如期而至。
社區衛生服務站的聲音毫無感情,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王女士的家屬嗎?請攜帶孕婦本人及《胎兒心理穩定性評估表》,於今日下午三點前到站內填寫。”
林楓握著電話,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扶住小芳的肩膀。
小芳的臉色瞬間煞白,手不自覺地護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張所謂的評估表,他們早已從“失信者聯盟”的內部資料庫裡見過掃描件,那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針。
衛生站裡彌漫著消毒水和廉價塑料混合的氣味。
一個麵無表情的護士將他們引到一張小桌前,遞上那張a4紙。
林楓的目光掃過紙上的條目,心臟一寸寸下沉。
“母親是否經常在社交媒體或日常交談中表達對社會政策的不滿?”
“孕期是否參與過任何形式的集體申訴或維權活動?”
“家庭主要成員近五年內是否有信訪記錄?”
問題一個比一個荒誕,像一張無形的巨網,試圖將一個尚未出世的生命,與家庭的“社會價值”牢牢捆綁。
林楓的呼吸變得粗重,他能感受到身邊小芳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她的指尖冰涼,緊緊抓著他的衣角。
直到看見最後一題,林楓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
“若評估結果顯示,您的孩子出生後可能麵臨教育、醫療等公共資源受限的風險,您是否仍堅持生育?”
下麵是兩個冰冷的方框:【是】與【否】。
這哪裡是評估,這分明是審判。
他們用最溫柔的詞句,包裹著最殘忍的內核,強迫父母在孩子的未來和現實的壓力之間,親手做出抉擇。
林楓拿起筆,卻遲遲無法落下。
他冷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刺破了這壓抑的寂靜:“他們不是在做評估,他們是在搞精神逼供。”
幾乎在同一時間,幾十公裡外的市婦保院,一場內部培訓會正在秘密進行。
趙子軒調整了一下領帶,胸前“華康醫療”的偽造工牌微微反光。
他以醫療器械銷售員的身份混了進來,口袋裡的錄音筆正貪婪地吞噬著會議室裡每一個字。
台上,婦產科的鄭主任正對著幾十名年輕醫生侃侃而談,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大家要記住,我們的目標不是強製引產,那是野蠻的,也是違規的。我們的工作,是引導、是建議、是幫助那些‘高風險’家庭做出‘理性選擇’。”
她頓了頓,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
“對於那些評估分數低的家庭,我們要善用‘醫學風險’這套話術。不要直接說她的信用分不夠,要告訴她,根據我們的綜合評估,‘胎兒神經發育存在不穩定的可能性’,或者‘母體長期處於高壓焦慮情緒下,激素水平異常,可能影響胎兒健康’。”
台下鴉雀無聲。
一個坐在角落裡的年輕醫生忍不住低聲發問,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鄭主任,那……如果孕婦了解所有風險後,還是堅持要生呢?”
鄭主任笑了,那笑容裡沒有一絲暖意。
“那就讓她簽《高風險生育知情同意書》。白紙黑字寫清楚,一切後果由家庭自行承擔。記住,我們的原則是,絕不把責任攬在醫院身上。”
趙子軒攥緊了口袋裡的錄音筆,堅硬的塑料外殼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指甲掐進肉裡的聲音。
這套滴水不漏的話術,巧妙地將製度之惡,悄無聲息地轉嫁為了個體的“自願選擇”和“責任自負”。
多麼陰險,多麼惡毒。
壓抑的怒火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同時燃燒。
第二天上午,市婦保院門口出現了一道奇異的風景線。
二十多名孕婦靜靜地坐在醫院門前的台階上,她們不喊口號,不拉橫幅,隻是每個人麵前都立著一塊小小的木牌。
“我肚子裡的,是好人。”
“他還沒睜開眼,你們就要判他有罪?”
“信用有高低,生命沒有。”
這是張野組織的“胎動抗議”。
這些孕婦都曾是“失信者聯盟”的求助者,她們用最沉默,也最有力的方式,表達著最後的尊嚴。
保安很快圍了上來,試圖驅趕,人群中卻突然響起一聲蒼老的怒喝:“都給我住手!”
老李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人群後擠了出來。
她滿頭銀發,臉上布滿皺紋,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走到保安隊長麵前,當著所有人的麵,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一個厚厚的、泛黃的筆記本,用力拍在台階上。
“我叫李秀英,接生了六十年!這上麵,是我親手接生過的三百四十二個孩子的名字和出生地址!”她指著本子,聲音洪亮,“這裡麵,有現在當警察的,有當老師的,有當醫生的!他們爹媽當年也窮,也被瞧不起,按你們現在的說法,也是‘低信人群’!誰給你們的權力,在娘胎裡就斷定一個孩子該死,一個孩子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