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的空調開得太足,王老師後背貼著硬木椅,涼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對麵主任的聲音像台卡帶的收音機,在不良思潮師德失範幾個詞上反複打轉——她班上三個學生的作文裡都出現了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家長群裡已經炸了鍋,有位母親甚至舉著打印出來的作文哭訴求查幕後黑手。
王老師?主任敲了敲桌麵上攤開的作文本,封皮印著青州市第三中學的燙金字,你帶高三7)班五年了,該知道這個節骨眼上容不得半點差池。
王老師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想起昨夜批改作文時,那個紮馬尾的女生寫:賣豆腐的阿姨說,人不該被分成三六九等。字跡歪歪扭扭,卻帶著股子熱氣,像剛從灶台上揭下來的鍋貼。
此刻這句話被紅筆圈出來,在教育局的冷光下泛著刺眼的血暈。
知道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啞,手指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摩挲,筆帽壓出的痕跡漸漸洇成人是目的四個字。
從教育局出來時,暮色正往巷子裡灌。
王老師踩著梧桐葉往家走,路過常去的手作市集時,忽然聽見木架子一響。
穿牛仔外套的男人背對著她,正把一疊紙頁往兒童木馬的夾層裡塞——動作極快,像在藏什麼寶貝。
這個木馬怎麼賣?她鬼使神差地開口。
男人轉身時,王老師看見他外套肩頭沾著粉筆灰——和上周巷口那幾個拾荒少年手裡冊子上的灰一個顏色。三十。他說,指尖還殘留著漿糊的白漬,純手工的,孩子玩不壞。
付完錢,王老師抱著木馬往家走。
木頭的棱角硌著小臂,她鬼使神差地摳了摳馬肚子的暗扣——夾層裡滑出張紙,墨跡未乾:真正的教育,是讓人學會問為什麼
她在樓道裡站了十分鐘,直到晚風掀起衣角。
回到家,她把紙條壓在台燈下,暖黃的光漫過字跡,像在給這句話蓋戳。
第二天語文課,王老師盯著教案上孔乙己的悲劇源於懶惰的批注,忽然合上了書。
粉筆敲在黑板上,驚得前排打盹的男生猛地抬頭。
如果孔乙己生在今天,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平時高了些,沒有信用分,租不到房子,找不到工作,他能不能活下去?
教室裡靜得能聽見後窗麻雀啄玻璃的聲音。
有個紮馬尾的女生舉起手,指甲上沾著藍墨水:老師,我爺爺說他當年下鄉時,也被當成過沒用的人......
下課後,王老師在講台邊整理作業本,一張紙條從最底下滑出來。
字跡歪歪扭扭,像被揉皺的雲:老師,我在橋洞下聽過課。
那晚她沒合眼。
月光漫過窗台時,她翻出壓箱底的《地下教材》——是上周在舊書攤撿的,封皮磨得發白,扉頁寫著不知道誰寫的,但它們救了我。
她抄起紅筆,在《普通人為什麼需要哲學》那頁開始謄寫,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春蠶啃桑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