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是本村一年一次的年例。晨霧像一層薄紗,把山坳村裹得潤潤的。天還沒亮透,葉不凡家的灶房就已經“叮叮當當”響成一片,木柴在灶膛裡“劈啪”燃燒,火星子偶爾從灶口跳出來,落在青磚地上,轉眼就滅了,留下一點焦痕。他翻了個身,鼻尖先於眼睛醒了過來——是豬肉的腥香混著薑蔥的辛辣,還有柴火特有的煙火氣,這是年例獨有的味道。
“凡娃子,快起!再賴床三姨他們都要到了!”奶奶龐桂妹的聲音隔著粗布門簾飄進來,帶著點急,卻又裹著暖意。葉不凡揉了揉眼睛,摸了摸枕邊疊得整整齊齊的新布鞋,鞋麵上繡著朵小小的梅花,是奶奶在過年時前幾天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縫的,針腳密得像田埂上的草。他一骨碌爬起來,套上那件靛藍粗布褂子,領口的淺灰滾邊被奶奶熨得平平整整,蹭著脖子暖乎乎的。
灶房裡早騰起了白霧,媽媽陳麗係著藍布圍裙,正站在灶台前剁豬腳,刀刃起落間,“篤篤篤”的聲響撞在木砧板上,又彈回來,混著鍋裡沸水的“咕嘟”聲,像在唱一首熱鬨的歌。案板上擺著剛處理好的豬肉,肥瘦分明的五花肉切成了巴掌大的塊,旁邊是褪了毛的土雞,肚子裡塞著蔥段和薑片,油光鋥亮的。奶奶蹲在灶前添柴,火鉗夾著木柴往灶膛裡送,火苗“呼”地竄起來,映得她眼角的皺紋都暖了幾分。
“奶奶,豬腳燉爛了沒?”葉不凡湊到灶台邊,盯著大鐵鍋裡翻滾的豬腳。湯汁已經熬成了奶白色,豬腳的皮皺巴巴地浮在湯麵,邊緣泛著油光,肉香混著八角、桂皮的氣息,勾得他直咽口水。
龐桂妹往灶裡添了根乾柴,拍了拍手上的灰:“早著呢,得燉到筷子能戳透才夠爛。你三姨家的小偉最愛啃豬腳筋,得讓他吃舒坦了。”她轉身從竹籃裡拿出青菜,菜葉上還掛著晨露,綠得發亮,“去把這菜擇了,黃葉摘掉,根須剪短些。”
葉不凡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灶房角落擇菜,手指捏著菜梗,把枯黃的葉子掐掉,晨露沾在指尖,涼絲絲的。窗外傳來鄰居家的動靜,潘二叔家的煙囪也冒起了炊煙,混著自家的煙,在晨霧裡慢慢散開。遠處隱約傳來“哐哐”的銅鑼聲,是村裡的年輕人在排練請神的隊伍,年例的熱鬨從這時就開始漫了。
“凡娃子,把這粉絲泡上!”媽媽舉著一把乾粉絲從裡屋出來,粉絲白花花的,纏成一團。葉不凡趕緊找來個大瓷盆,倒上溫水,把粉絲泡進去,看著它們慢慢舒展,像一朵朵白色的花在水裡綻放。媽媽又把切好的豬肉倒進另一個盆裡,撒上鹽、醬油和澱粉,用手抓勻,“中午炒個豬肉片,再配點青菜,簡單卻實在。”
爸爸葉芬從外麵回來,肩上扛著兩根粗竹竿,竹竿上還帶著露水。“戲台那邊開始搭棚了,我去搭完就回來。”他放下竹竿,拍了拍葉不凡的頭,“新布鞋彆踩泥,等會兒親戚來了要體麵些。”葉不凡低頭看了看新鞋,趕緊把腳往板凳裡縮了縮。
太陽剛爬過榕樹梢,親戚就陸續來了。三姨挎著個竹籃走進院門,籃子裡裝著兩斤紅糖,用紅紙包著,四角係著紅繩,還有幾個圓滾滾的米糕,熱氣騰騰的。“給孩子們帶的甜嘴兒!”三姨笑著把籃子遞給奶奶,身後跟著三姨父和表弟王小偉,小偉穿著件軍綠色的小褂子,見了葉不凡就撲過來:“表哥,帶我去看請土地神!”
二舅也來了,手裡提著個布包,裡麵是給爺爺的旱煙絲。“姐夫,今年的煙絲成色好,夠老爺子抽倆月了。”二舅嗓門洪亮,震得灶房的鍋蓋都“當當”響。二舅媽抱著剛滿周歲的小表妹,表妹穿著粉色的小襖,見了葉不凡就咯咯笑,小手抓著他的衣角不放。
家裡的堂屋裡很快擺開了兩桌,爸爸和三姨父一起把方桌擦得鋥亮,鋪上那塊藍底印白碎花的塑料布,是去年縣城親戚送的,平時舍不得用,隻有年例和過年才拿出來。媽媽和奶奶端著菜往桌上擺,剛出鍋的炒豬肉片冒著熱氣,肥瘦相間的肉片裹著醬油,油光鋥亮;青菜炒得翠綠,撒了點蒜末,香得很;燉豬腳用一個大砂鍋裝著,放在桌子中間,湯汁還在“咕嘟”冒泡,肉香飄得滿院子都是。
“開飯啦!”奶奶把最後一碗粉絲端上桌,粉絲堆得像小山,上麵撒著蔥花。親戚們圍坐在桌邊,爺爺和二舅、三姨父坐在上首,奶奶和三姨、二舅媽挨著坐,孩子們擠在另一桌。小偉早就盯著砂鍋裡的豬腳,三姨給他夾了塊帶筋的,他叼著肉含糊地說:“比我媽燉的香!”逗得大家都笑了。
葉不凡扒著米飯,夾了一筷子豬肉片,醬油的鹹香混著肉香在嘴裡散開,又夾了口青菜,清爽解膩。奶奶給小表妹喂米粉,米粉裡拌了點豬腳湯,表妹吃得小嘴吧唧響,嘴角沾著湯汁,像隻小花貓。院子裡的陽光越來越暖,照在飯菜上,也照在每個人的笑臉上,連空氣裡都飄著團圓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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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剛吃到一半,外麵的銅鑼聲越來越近,還混著“咚咚”的鼓聲。“請土地神的隊伍來了!”小偉丟下碗筷就往外跑,葉不凡也趕緊跟上去,奶奶在後麵喊:“慢點跑,彆摔著!”
村頭的空地上已經聚了不少人。幾個老人捧著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神像用紅布裹著,木雕的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底座纏著紅繩。爺爺葉超堂舉著香爐走在最前麵,香爐裡插著三炷香,青煙嫋嫋地飄向天空。男人們敲著銅鑼、打著鼓,銅鑼“哐哐”響,鼓點“咚咚”敲,震得空氣都在顫。孩子們跟在隊伍後麵跑,葉宋舉著根小樹枝當“令旗”,葉碧芬和葉月英手拉手跟著,辮子在身後甩得歡。
“土地公保佑今年風調雨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家跟著附和,聲音混著鑼鼓聲,在村裡的暖陽裡飄得很遠。葉不凡拉著小偉的手,擠在人群裡看神像,香火的味道鑽進鼻子,混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是年例獨有的味道。
隊伍慢慢往戲台方向走,葉不凡和小偉也跟著挪。路過潘大伯家時,潘大伯正往供桌上擺供品,一碗紅燒肉油光鋥亮,旁邊是剛出鍋的米糕,冒著熱氣。潘大嬸見了孩子們,抓了把炒花生塞過來:“拿著吃,墊墊肚子。”花生殼脆生生的,剝開後仁兒飽滿,嚼在嘴裡香得很。
戲台前的空地早就熱鬨起來了。幾個壯漢正在搭供桌,供桌用兩張方桌拚起來,鋪著塊紅綢布,邊角有些磨損,卻是村裡最體麵的一塊布。女人們端著自家的供品往桌上擺,葉芬家的燉豬腳放在中間,油亮的湯汁裡臥著幾塊蘿卜,吸足了肉香;潘二叔家的炒豬肉片堆得像小山,翠綠的青菜襯著;三嬸家的米糕撒著白芝麻,甜香混著肉香,饞得孩子們直咽口水。
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被小心翼翼地擺在供桌正中央,神像前擺著香爐、燭台,還有三個空酒杯,是等會兒要敬酒的。老人們圍著供桌轉圈,嘴裡念念有詞,手裡的拐杖輕輕敲著地麵,像是在跟土地神說悄悄話。葉超堂爺爺把帶來的香點燃,插在香爐裡,對著神像深深鞠了三躬,青煙繚繞中,他的眼神格外虔誠。
中午的飯吃得簡單卻熱鬨。兩桌人擠在堂屋裡,砂鍋燉豬腳是絕對的主角,小偉抱著塊豬腳啃得滿臉是油,三姨笑著用手帕給他擦嘴:“慢些吃,沒人跟你搶。”炒豬肉片一上桌就被搶光了,媽媽趕緊又炒了一盤,醬油的香味混著鍋氣,讓人胃口大開。粉絲燉青菜清爽解膩,吸足了肉湯的鮮美,連平時不愛吃青菜的王小偉都吃了滿滿一碗。
飯後,孩子們都往戲台跑,木偶戲要開場了。戲台旁搭了個小棚,木偶師傅是鄰村請來的李師傅,背著個舊木箱,箱子上的漆都掉了不少,卻擦得乾乾淨淨。李師傅把木箱架在兩個板凳上,掀開蓋子,裡麵整齊地擺著十幾個木偶小人,有穿紅袍的文官,有披鎧甲的武將,還有梳著長辮的小姐,個個眉眼精致,衣服上繡著花紋。
“今天演《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李師傅笑著對圍過來的孩子們說,他從箱子裡拿出藍布當背景,又取出鑼鼓鑔,擺在木箱旁邊。孩子們立刻歡呼起來,葉宋爬到戲台邊的石墩上,看得最清楚;王小偉擠在最前麵,眼睛瞪得圓圓的;葉碧芬拉著葉春蓮的手,生怕被擠散了。
李師傅坐在小板凳上,手裡提著個穿虎皮裙的木偶,那是孫悟空,臉上畫著紅臉蛋,眼睛能轉動,手裡還著根小金箍棒。他另一隻手敲響鑼鼓鑔,“咚咚鏘”的節奏響起,嘴裡“咿咿呀呀”地唱起來,聲音時而高亢,時而尖利,把孫悟空的機靈勁兒都唱出來了。隨著他的唱腔,孫悟空的頭左右搖晃,金箍棒上下翻飛,真像在騰雲駕霧。
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就擺在戲台正前方,香爐裡的香還在燃燒,青煙繞著木偶飄,像是土地神也在看戲。老人們坐在小馬紮上,看得格外入神,潘大伯的娘跟著唱腔輕輕點頭,嘴角帶著笑;葉超堂爺爺抽著旱煙,煙杆“吧嗒吧嗒”響,眼睛卻沒離開戲台;三嬸抱著孩子,指著孫悟空說:“看,那是打妖怪的英雄!”
中年人站在後麵閒聊,葉芬和潘二叔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什麼,“開春這幾分地種甘蔗,耐旱又值錢”“我打算種水稻,去年的稻種收成好”。他們時不時抬頭看兩眼戲,手裡剝著花生,花生殼扔在地上,轉眼就被孩子們撿去當玩具。女人們聚在一旁納鞋底,針線“嗖嗖”穿過布麵,嘴裡聊著家常,“你家小偉長這麼高了”“明年年例該添個新花燈了,潘二嬸家生了兒子”。
孩子們的世界在戲台周圍的草地上。葉宋帶著葉木生和葉群英滾鐵環,鐵環“咕嚕咕嚕”在地上轉,葉宋跑得最快,鐵環在他手裡像有了生命,轉彎、爬坡都穩穩的,引得大家拍手叫好。葉不凡和小偉比賽誰撿的鞭炮屑多,過年剩下的鞭炮屑紅通通的,散在草叢裡,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兩人蹲在地上扒拉著,手指沾滿了紅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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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碧芬、葉月英和葉春蓮在跳皮筋,皮筋是用幾根自行車內胎接起來的,彈性十足。她們唱著自編的歌謠:“正月十一鬨年例,土地公前看戲文,豬腳香,粉絲甜,明年添個胖娃娃。”葉碧芬跳得最高,辮子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線,葉月英跟不上節奏,被皮筋絆了一下,笑著蹲在地上不起。
葉尾妹和葉秀菊在撿供桌下的硬幣,誰不小心掉了一分兩分的,她們就趕緊撿起來,小心翼翼地塞進兜裡。“我攢了五分錢了!”葉尾妹舉著硬幣給大家看,硬幣在陽光下閃著光,“夠買兩顆水果糖了。”葉秀菊也掏出兜裡的硬幣,“我有三分,咱們合起來買一顆大的!”
戲台旁的燈棚是另一個焦點。燈棚用竹竿搭成,像個小小的牌坊,上麵掛著五盞花燈,都是去年剛出生的男嬰家掛的。潘二叔家的花燈最顯眼,是用紅紙糊的鯉魚燈,魚眼睛用黑布縫的,魚鰭上還貼了金紙,風一吹,花燈輕輕搖晃,魚像在水裡遊。花燈上都貼著紅紙條,寫著“添丁發財”“長命百歲”,墨跡還帶著點潮,是早上剛貼的。
葉不凡拉著小偉走到燈棚下,仰頭看著花燈。每盞燈下麵都係著個小布包,裡麵裝著花生、糖果,是給孩子們的彩頭。“等會兒木偶戲散了,就能搶彩頭了!”小偉興奮地說,眼睛盯著那個最大的鯉魚燈。葉不凡數著花燈,“一盞、兩盞……五盞,明年要是我家添個弟弟,也掛一盞最大的!”
午後的太陽暖融融的,曬得人懶洋洋的。木偶戲演到高潮,孫悟空正舉著金箍棒打白骨精,李師傅的手指飛快地動著,木偶的金箍棒“啪啪”打在地上,配合著“咚咚鏘”的鑼鼓聲,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前,香爐裡的香換了新的,青煙嫋嫋,和台上的戲文混在一起,讓整個年例都有了安穩的暖。
老人們開始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手裡的旱煙袋差點掉在地上,被旁邊的人扶了一把。孩子們卻越玩越精神,葉宋的鐵環滾到了燈棚下,撞在竹竿上“哐當”響,驚得大家都看過來,他吐了吐舌頭,趕緊把鐵環拉走。葉木生不知從哪兒摸來個彈弓,對著樹上的麻雀瞄準,被葉尾妹一把奪過來:“不準打鳥,土地公會不高興的!”
傍晚時,木偶戲快結束了。李師傅收起木偶,孩子們圍上去看,他笑著從箱子裡拿出幾個小木偶頭,分給最乖的幾個孩子,葉碧芬得到了一個小姐木偶頭,高興得蹦起來。燈棚下的彩頭開始派發,村裡的老人提著燈籠,把花燈下的布包摘下來,分給圍觀的孩子,每個布包裡都有兩顆花生、一顆糖果,孩子們拿到後都笑得合不攏嘴。
親戚們要回家了,媽媽給每家都裝了袋炒花生和幾塊米糕,“帶回去給沒趕來的家人嘗嘗”。三姨把小偉的口袋塞滿糖果,“明年年例早點來,讓你表哥帶你捉魚”。二舅拍著葉芬的肩膀:“明年收成好了,咱們殺頭豬辦年例!”大家笑著道彆,腳步聲和說笑聲在暮色裡慢慢遠了。
葉不凡幫著收拾碗筷,碗碟上還沾著豬腳的油香,他用抹布仔細擦著,心裡卻想著白天的熱鬨。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還在供桌上,香爐裡的香燃儘了,留下半截香灰,像在回味戲文裡的故事。燈棚的花燈亮起了,燭光透過紅紙,把周圍照得暖暖的,鯉魚燈的影子在地上晃,像真的在遊。
爺爺坐在炕頭抽著旱煙,煙杆“吧嗒吧嗒”響,跟爸爸說著年例的事:“今年的戲比去年好,土地公肯定高興。”奶奶在灶房熱著剩菜,“明天把豬腳湯煮麵條,剩下的肉炒青菜,一點都不浪費。”葉不凡把撿來的硬幣和糖果擺在桌上,硬幣閃著光,糖果紙五顏六色的,像把年例的熱鬨都收在了桌上。
窗外的鑼鼓聲停了,隻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燈棚的花燈還亮著,燭光在霧氣裡暈開,把土地公、土地婆的神像照得朦朦朧朧。葉不凡躺在床上,聞著衣服上殘留的香火味和肉香,聽著家人的呼吸聲,覺得年例的暖比豬腳湯還暖,比糖果還甜。
他想起供桌上油亮的豬腳,木偶戲裡靈活的孫悟空,燈棚下搖晃的鯉魚燈,還有孩子們撿硬幣時的笑聲。菜不多,卻盛滿了心意;戲不複雜,卻演儘了期盼;錢不多,可這滿村的香火味、人情味,比什麼都珍貴。
夜色漸深,年例的熱鬨慢慢沉澱在村裡的煙火裡,變成土地公前的一縷香灰,變成燈棚下的一盞暖燈,變成孩子們兜裡的一顆糖果,藏在每個人的心裡,等到來年,再開出更熱鬨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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