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村的土牆泥瓦,在秋老虎的餘威下蒸騰著熱氣。蟬鳴依舊聒噪,卻已帶上了一絲力竭的尾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張力,那是開學季臨近的氣息,混合著離彆、抉擇和未知的沉重。
葉大雷家靠著村民們的傾力相助,勉強維持著運轉。葉芬和葉傑輪流幫襯著犁完了地,趕在節氣前插上了秧苗。張奶奶的雞蛋、葉財的青菜、王嬸的舊衣……這些帶著泥土氣息和鄰裡溫度的饋贈,像一根根堅韌的稻草,支撐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不至於徹底沉沒。
然而,現實的冰冷依然如同懸頂之劍。
葉月英瘦削的肩膀上,已經無聲地扛起了半邊天。她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飯,伺候父親洗漱、喂藥,再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弟弟妹妹怯生生地看著姐姐忙碌的身影,懂事的他們知道家裡變了天,上學的事提都不敢提。葉月英看著他們渴望又膽怯的眼神,心如刀割。父親那條空蕩蕩的褲管,母親鬢角驟然增多的白發,灶膛裡燃燒的、彆人家送來的柴火……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讀書,對她而言,已是遙不可及的奢侈。
葉不凡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幫不上更多的忙,隻能偶爾替葉月英挑幾擔水,劈些柴火。他即將啟程去鎮中學,那個承載著屈辱卻也寄托著反擊希望的地方。而許柔柔,也即將離開山坳村,回到多屋村,然後跟隨在省城做工的哥哥,去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讀初中。
命運的齒輪,以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開始將三個曾經並肩的少年,推向截然不同的軌道。
離彆的氛圍,像一層看不見的薄紗,悄然籠罩在三人之間。終於,在開學前兩天的夜晚,葉不凡找到葉月英和許柔柔,眼神交彙,無需言語,三人默契地再次走向了村後的後背嶺。
嶺頂的夜風,帶著初秋的微涼,吹散了白天的燥熱。熟悉的青草和泥土氣息依舊,蟲鳴依舊,清冷的月光依舊如水銀瀉地,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但心境,卻與上次那場帶著淚與火的誓言之夜,又截然不同了。少了些悲憤,多了些沉重的、無法言說的離愁彆緒和麵對現實的蒼涼。
三人並排坐在那塊熟悉的凸石上,沉默了很久。隻有山風拂過草葉的沙沙聲,和彼此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柔柔……”葉月英終於先開了口,聲音有些發澀,帶著濃重的鼻音,“你……明天就走了吧?”她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岩石上粗糙的紋路。
“嗯,”許柔柔輕輕應了一聲,聲音像月光一樣輕柔,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哥哥托人捎信來了,明天一早就來接我回多屋村,收拾一下,後天就跟他去省城了。”她抬起頭,望向遠處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輪廓的山巒,眼神裡充滿了對未知的茫然和對眼前人的不舍。
“省城……很遠吧?”葉月英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和更深的自憐。
“嗯,聽說坐車要好久好久。”許柔柔點點頭,轉過頭,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映著水光,看向葉月英,“月英姐,你……真的……”後麵的話,她說不下去了,隻是心疼地看著葉月英愈發清瘦的臉頰和眉宇間化不開的愁緒。
葉月英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她猛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努力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掉下來。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眼神卻透著一股被生活硬生生磨礪出來的、近乎麻木的堅毅。
“不讀了。”她吐出三個字,聲音不高,卻像石頭一樣砸在寂靜的夜裡,也砸在葉不凡和許柔柔的心上。“爹那樣了,娘一個人撐不住。弟弟妹妹還小,總要有人……顧著這個家。”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讀書……是命好的人的事。我的命,大概就是這樣了。在村裡,守著爹娘,種田,養家,也挺好。”她像是在說服彆人,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許柔柔的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她伸出手,緊緊抓住葉月英冰涼的手:“月英姐……”卻哽咽著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
葉不凡一直沉默著,胸腔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他看著葉月英強裝的堅強,看著她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被生生掐滅夢想的灰燼,再想到自己那份被頂替的通知書和即將踏入的鎮中學,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不凡哥,”許柔柔擦了下眼淚,看向葉不凡,聲音帶著關切,“你去鎮中學……要好好的。彆……彆太……”她想說彆太難過,彆太憤怒,卻又覺得這些詞在現實的殘酷麵前如此蒼白無力。
葉不凡抬起頭,目光銳利地迎上許柔柔擔憂的眼神,又深深看了一眼身邊沉默的葉月英。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那雙曾被絕望和憤怒充斥的眼睛,此刻卻沉澱出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我會好好的。”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鎮中學,就是我的戰場。縣一中不要我,是他們瞎了眼。在那裡,我會學得比任何人都拚命!我要讓所有人都看看,被他們踩進泥裡的石頭,也能硌斷他們的腳趾頭!”他的話語裡沒有豪言壯語,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破釜沉舟的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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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目光轉向葉月英,眼神複雜:“月英,你……”他想說什麼,安慰?鼓勵?可看著葉月英那雙寫滿了認命和疲憊的眼睛,任何話語都顯得多餘而殘忍。最終,他伸出手,不是去握,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葉月英的肩膀。這一拍,帶著沉甸甸的分量,傳遞著一種無言的、兄弟般的支持和理解。
“活著。”他隻說了兩個字,聲音乾澀卻異常有力,“把家撐住。隻要人在,家在,就有希望。彆認命!至少……彆在心裡認了!”
葉月英被他拍得身體一震,抬起頭,對上葉不凡那雙在月光下亮得驚人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隻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楚和一種近乎野蠻的、絕不低頭的鬥誌。一股酸澀的熱流猛地衝上她的眼眶,她用力地咬住下唇,不讓眼淚掉下來,隻是重重地、無聲地點了點頭。
許柔柔看著他們,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她伸出另一隻手,輕輕覆在葉不凡拍著葉月英肩膀的手上。三隻手,在清冷的月光下,以一種奇異而緊密的姿勢疊在了一起。葉不凡的手掌寬厚有力,帶著少年人的粗糙和滾燙的溫度;葉月英的手冰涼而微微顫抖;許柔柔的手則柔軟微涼。
就在三隻手疊在一起的瞬間,葉不凡丹田深處那股溫順流淌的暖流,仿佛受到了強烈的共鳴,猛地一跳!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都要溫暖的熱流,如同蘇醒的溪澗,自然而然地順著他的手臂,傳遞到了疊在一起的三隻手上。
葉月英和許柔柔的身體同時微微一顫!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和堅定的力量,瞬間從葉不凡的手掌傳遞過來,流遍她們的四肢百骸!那暖意驅散了葉月英心頭的冰冷和麻木,撫平了許柔柔離彆的憂傷和不安。它像一道無形的紐帶,將三個即將天各一方的少年緊緊相連,傳遞著彼此的心跳和不屈的信念。
沒有言語。三人都感受到了這股奇異的暖流和那無聲勝有聲的力量。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淚光閃爍卻寫滿決心的眼睛。
“柔柔,”葉不凡看向許柔柔,聲音低沉,“去了省城,好好讀書。那裡機會多,彆……彆讓人欺負了。記得山坳村,記得我們。”
許柔柔用力點頭,淚水滑落:“嗯!我會的!不凡哥,月英姐,你們也要好好的!我會寫信回來!”
“月英,”葉不凡又看向葉月英,目光深沉,“家裡……辛苦你了。等我……等我在鎮中站穩腳跟,看能不能想辦法……”他沒有說下去,但眼神裡的承諾卻無比清晰。
葉月英的眼淚終於決堤,她反手緊緊抓住了葉不凡和許柔柔的手,泣不成聲:“你們……你們都要好好的!都要……爭氣!彆……彆像我……”
“不會的!”許柔柔哽咽著打斷她,“月英姐,你也要爭氣!把家照顧好!等著我們!不凡哥說得對,隻要人在,就有希望!”
夜風吹過嶺頂,帶著初秋的涼意,卻吹不散三人手心相握傳遞的溫暖和那丹田共鳴的奇異暖流。月光如水,靜靜流淌,見證著少年少女們在這命運安排的岔路口,最真摯的傾訴,最不舍的離彆,和最樸素的、對彼此人生最深的祈願與鼓勵。
前路漫漫,荊棘密布。一個將踏入省城的繁華與未知,一個將背負屈辱在鎮中學的泥濘裡搏殺,一個則要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破碎的重擔。三條截然不同的路,在清冷的月光下鋪陳開來。
但此刻,在這片承載了他們太多淚水、誓言和友情的山嶺上,他們用緊握的雙手和無聲流淌的暖流,向彼此,也向這殘酷卻也孕育著希望的人世間,許下了一個沉重的承諾:
無論身在何方,無論遭遇什麼,都要咬著牙,走下去。走好自己腳下那條,被命運安排、卻也要由自己一步步蹚出來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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