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匹鞍具華麗、在眾騎中尤為突出的駿馬被拴在避風處。高強所乘的那匹通體玄黑、肩背線條尤為修長矯健的駿馬不安地來回踱步踏著蹄子,馬鼻噴出的團團白氣在寒冷中迅速消散。
高強剛剛接過侍從遞來的一杯燙熱的黃酒,熱氣在粗糙的黑陶杯口氤氳成白霧。未及啜飲一口驅寒,一身乾練黑騎裝、肩頭大氅迎風獵獵作響的欒施已大步直趨近前。他眼神清亮如同淬火的刀刃,聲音穿透呼呼的風聲:“伯淵,聽聞城東新歸入你家采邑的下屬三族,前月所貢粟米竟缺了三百石!司賦的府吏回稟支吾不明!若真是管下如此懈怠,不如讓我府中老成些的吏員下去核查,如何?必給你個清楚交代!”他那直接的話語幾乎算是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高強握著粗糲滾燙杯壁的手指微微一頓,抬眼,深黑如墨的瞳孔銳利地迎上欒施那雙灼灼逼人的眼眸。獵獵狂風將二人深暗色的大氅吹得瘋狂舞動不休,如同兩麵迎風招展、不斷鼓蕩的戰旗。空氣刹那凝滯繃緊,篝火的光跳躍在他們的瞳底深處,如同幽深的古井中投入滾燙火炭,暗流在死寂下急速奔湧。
“哦?”高強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冰冷,一字一字穿透寒風,“子良兄的消息倒是靈通。城東是邊鄙之地,道路險惡,車覆損糧事亦有。”他頓了一下,冷意更甚,“既如此,我自會派人親往!何勞他人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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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近在咫尺的空間裡,風暴即將來臨的窒息感沉沉壓得周圍噤聲。所有人的動作都不自覺地凝滯凍結,屏住呼吸,篝火劈啪的爆裂聲在此刻聽來格外刺耳驚心。
就在兩人針鋒相對僵持如冰峰對峙的時刻——“嗚!嗚——!”一陣尖銳得足以撕裂耳膜的銅號示警聲毫無征兆地、無比淒厲地在整片獵場核心林地方向猛衝而起!
“有埋伏!護駕!”
尖叫、怒喝、兵器倉啷出鞘的金鐵摩擦聲!數支帶著尖銳破空嘯音的淬毒弩矢如同從地獄鑽出的毒蛇群,自陰暗的林間灌木深處暴起!它們的目標卻並非尋常獵物!帶著精準計算過的冷酷殺意,一支直射向國君景公近前侍立的馬匹!那馬被劇痛刺激,淒厲嘶鳴人立而起,將猝不及防的景公帶得一個趔趄滾落下鞍!另兩支卻從極其刁鑽的角度,如同跗骨之蛆般直撲剛剛對峙的欒施後心!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弩矢撕裂空氣的毒蛇般尖嘯襲至的刹那,方才與欒施對峙的、背對密林方向的高強驟然擰腰!那動作迅捷得近乎本能,毫無半分拖滯!他如猛虎撲出的身形閃電般前趨!左手順勢抄起地上尚未完全熄滅的粗壯薪柴帶火的焦黑端頭,橫臂向那支距離最近、瞄向欒施要害的毒矢狠狠砸去!
“砰!”沉悶而刺耳的撞擊!木屑混著燃燒的火星炸裂四濺!帶著熊熊烈焰的沉重焦木與那支銳利致命的毒矢同時猛烈相撞,雙雙偏移了原本方向!焦木狠狠砸在欒施右側臂膀,滾燙的火星撲簌簌灼燒了他的皮毛袖口!
但就在高強為欒施擋開致命一矢的同時,另一支陰毒刁鑽的弩矢已經劃破寒流刺空無聲地射到了他的後頸要害處!欒施方才被焦木狠狠砸中手臂處正是舊傷未愈位置,劇烈鑽心的疼痛讓他身體猛地一晃,眼角的餘光卻早已鎖死高強身後那微小的、幾乎無法捕捉的寒點!在高強擊落第一支毒矢的瞬間,他口中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吼:“趴下!”
完全是身體壓倒了意識的反應,電光石火間欒施根本不顧及左臂幾乎斷裂的痛楚,被弩矢餘勁和沉重焦木衝撞得踉蹌的身形強行扭轉!他猛地一腳狠狠跺地,將身體重心強硬調轉方向!如同撲向祭壇的猛虎!他用自己整個身體右側當作血肉盾牌,狂暴而精準地撞向已避無可避的高強!在千鈞一發之際將他整個人完全撲壓在自己身下!
“噗嗤!”銳利金屬撕裂血肉的沉悶聲響清晰刺耳!那支原本直射高強後頸的淬毒弩矢深深紮入了欒施擋上來的右側肩胛下方!鮮血在深黑色的皮裘上瞬間洇開,那顏色,濃得如同新潑上去的墨。
“子良——!”身體被撲倒在地、濺了滿臉泥汙的高強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吼!他猛地反手抱住欒施伏壓下來的沉重身體,觸手一片溫熱黏膩的濡濕感!眼中瞬間布滿猙獰的血絲!他狂怒的咆哮如雷炸開:“殺!給我屠儘林中鬼祟!一個活口不留!”
被猛將護衛在中央的景公在混亂的護衛中掙紮起身,麵色慘白如紙,目光死盯著欒施肩背處那觸目驚心、染紅大片泥土的箭頭位置,聲嘶力竭:“太醫!快傳太醫!救欒卿!他若有失,孤要爾等全族殉葬——!”聲浪在凜冽風中翻滾回蕩。
圍護的衛士們瘋了般向著弩矢飛來的密林方向猛撲過去,刀劍如同密林反射寒光。
田無宇被侍從簇擁在更外圍的安全地帶,他那雙深邃不見底的眼睛,如同萬年冰封的寒潭,冷冷地注視著被眾人瘋狂包圍的、鮮血不斷從肩背滲出、染透衣衫泥汙的欒施。看著高強赤紅著雙眼嘶吼著指揮衛隊衝擊搜索森林深處每一寸可疑陰影。他攏在袖中的手穩穩垂落,指節分明,沒有一絲顫抖。直至目光緩緩掃過混亂的現場,最終停留在欒施身旁狼藉一片的泥地裡——那裡靜靜躺著一截剛被擊落的焦黑柴薪,上麵沾染著幾點尚帶餘溫、如同黑紅墨點的猩紅血跡。
正午的陽光帶著強烈的暖意,但田府那由重重假山、古木掩映的幽深內書房裡,卻依然盤踞著一股驅之不散的陰鬱涼意。光線被窗欞上繁複精細的雕花切割得支離破碎,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徒勞地落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之上。
田無宇安然坐在那張寬大書案之後,指尖正緩緩滑過一卷攤開的陳舊竹簡,神態看似專注,又似漫不經心。書案一角的錯金博山爐中,嫋嫋吐出一線極淡的青煙,細微得幾乎無法覺察其形狀。
書房厚重的木門悄無聲息地被人從外麵推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個穿著樸素府中粗布雜役服飾的人影,垂著頭,腳步輕得像狸貓在落葉上行走。他極其敏捷地閃身進來,又毫無聲息地將門在身後合攏、閉緊。來人至案前七步處停下,垂首肅立,如同一截沒有任何生命的木樁。從身形和那謹慎低垂的姿態,難以立刻辨其身份。
“東西送進去了?”田無宇的眼皮未曾抬起半分,目光依舊停留在竹簡光滑冰冷的墨字之上。他的聲音不高,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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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進去了。”那垂首侍立的人低聲回應。聲音渾濁低沉,帶著刻意的壓抑。“高夫人親自接下的匣子,就在她院中暖閣裡,屏退左右,獨自開匣查驗過。”侍者頓了一瞬,才壓低聲音補充,“……收下了。”
田無宇指腹撫過簡片間那條清晰的刻痕,良久,唇角才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似有似無、難以辨清含義的弧度。那笑意極淡,還未完全在麵容上暈開便又迅速地隱沒了下去。他沒有繼續追問那匣中裝著何物——無非是足夠讓任何人動心的珍奇,足以撬開一道貪欲的裂隙。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下去吧。這幾日避風頭,無事不要再在府中走動。”
那侍者依舊維持著低垂頭顱、如磐石般的恭謹姿態,倒行著,一步步悄無聲息地退至門邊,再次躬身,隨即轉身拉開一道細縫敏捷地閃了出去。門在身後複又合攏,不留一絲痕跡。
書房內重新陷入那片被雕花窗欞切割得破碎的寂靜裡。博山爐中那縷淡得如同幻覺的青煙筆直地向上升騰,絲毫未受氣流影響。田無宇的目光終於從那古舊的竹簡上移開,緩緩投向窗外庭院。幾株高大的古柏枝椏交疊成濃重的綠蔭,將大片的天光擋在外麵。
就在這份刻意營造的靜謐之中,一陣被寒風吹散的馬蹄踏地聲混雜著馭者細微的呼喝聲如同細小的沙粒般,乘著風撞入窗欞縫隙,鑽入耳中!由遠及近!聲音急促淩厲,顯然是在府門外街道方向!
田無宇眉心極輕微地一蹙,眉梢鋒銳如針尖般挑了一下。他擱下了竹簡,起身踱至那雕著百蝠紋樣的花窗旁,動作悄然無聲。他伸出手指,隻用了指尖微小的力氣,精準無比地將最底端一扇能望見府前通路的冰裂紋木窗推開了一線縫隙。
視線穿越雕花木欄與花枝縫隙的阻隔,徑直投向田府正門前那片青石板鋪就的寬闊門庭。一輛有著高氏徽記的、並不華麗但用料極為結實厚重的雙轅黑漆馬車正疾馳而至,車輪帶起的泥水四濺!馭手猛拉韁繩,轅馬長嘶立定在府門石階前!
車門尚未開啟,另一騎快馬如墨色旋風般卷地而來!馬上的騎士正是欒施!他未著披風,一身深青色的利落勁裝已經被料峭春寒浸染了半濕深色,肩頭和下擺沾滿被馬蹄濺起的泥點!他幾乎是在馬尚未停穩的瞬間便飛身而下,身形矯捷,動作間充滿了雷厲風行的銳氣。他完全不顧府門衛士的阻攔,一把推開擋在身前的兩個田府護院家兵,闊步疾行,目標明確地直衝大門而去。家兵倉促間呼喊攔截的聲音完全被他無視!
馬車車門也幾乎在同時猛地被推開!高強動作迅速地一步跨下,雙眉緊鎖,快步上前試圖攔住欒施急切的腳步:“子良!不必……”
但欒施的步伐沒有絲毫停滯,頭也不回,帶著一股近乎粗暴的急切力量,直接將高強半擋在前麵的手臂掃開,竟反手順勢扯住了高強的衣袖!幾乎是強行拽拉著高強一並疾行,兩個身軀高大、平日威儀不凡的重臣就這樣拉扯著,以一種近乎強行闖入的不容拒絕的姿態,踏上了田府門前冰涼的台階!
田無宇站在那片冰裂紋木窗投下的陰影交疊之處,推著窗縫的指節沒有移動分毫。他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越過庭院裡幾近枯萎的花枝,越過庭前石階,牢牢聚焦在欒施強拉高強前行的右手裡——那緊攥著的是一個用好幾層乾燥油布裹纏、外麵又用布帶縛緊的小包裹。那包裹長不過一掌有餘,形狀棱角分明。
他清晰地看到,欒施因急切和奔忙而微微急促起伏的胸膛,看到他那尚顯蒼白的嘴唇動了一下,急促地向高強說了句什麼——田無宇同樣識得唇語,那是:“風寒閉肺拖不得!這味藥炮製最費工夫,我府中恰好昨日才得!”
田無宇的目光緩緩下移,凝固在了高強的臉上。那位平日裡素來深沉冷靜的高氏家主,此刻臉上竟罕見地浮現出一絲無措與某種極深的、難以言表的窘迫。
窗外遠處門房處的爭執聲調陡然大了起來,顯然管事家丞終於趕到,試圖阻攔這兩名權傾朝野的重卿強行闖入。欒施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怒意穿透庭園寒風清晰地撞了過來:“通稟?孩子高熱等著救命!”隨即是更加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家丞退讓後發出的驚愕聲響——他們已然強行穿過了田府的正門門檻,踏入了前庭!距離田無宇所在的內書房僅僅隔著一個寬闊院落和數道廊柱。
窗扇縫隙前的田無宇終於慢慢地、無聲無息地收回了那根挑起窗扇的手指。細微的“喀”一聲輕響,那線窺探府外喧囂的縫隙徹底閉合。
一場罕見的鵝毛大雪在入夜前悄然覆蓋了臨淄城,很快便將所有的道路、屋宇、城堞塗抹成一片蒼茫慘烈的白。田府主院的書房中燈火煌煌,巨大的立式青銅宮燈將整個空間照耀得亮如白晝,空氣裡氤氳著沉香木沉靜厚重的暖氣。田無宇獨自一人端坐於巨大的書案之後,身姿挺直,麵前的絲帛展開,狼毫筆尖飽蘸濃墨,懸停於細密柔軟的絲麵之上,筆端凝聚的墨液飽滿得隨時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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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除了筆墨紙硯和鎮紙,空無一物。燭火在他臉部的輪廓上投下堅硬清晰的陰影,如同刀斧劈鑿而出。
門外走廊有輕微的踏雪足音,隨即是兩下如同枯枝斷裂般乾脆又極其輕微的叩門聲。
“進來。”田無宇的聲音沉靜如同古井深水。
門被無聲推開。一個滿身風雪氣息的人影閃入,動作迅捷如電,身上裹著一件尋常人穿用的舊氈袍,已落滿厚厚的雪絮。他迅速反手將門掩上,隔絕了外麵呼嘯的風雪聲。來人步伐穩健急促,隻三步便已跨至寬大的書案前,撩起氈袍下擺,重重地單膝跪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動作間帶起一股翻騰的雪沫和刺骨的寒意。
是田豹,田氏豢養在暗處最利的一把刀。田豹垂著頭,風雪凝結在他粗硬的發茬和眉毛上,被室內驟然熾熱的暖意一激,正迅速融化成濕漉漉的水痕,蜿蜒著流過他臉頰那道在火光下格外清晰醒目的傷疤,如同爬行扭曲的蚯蚓。
“如何?”田無宇終於抬眼,視線落在田豹臉上那條斜貫的疤痕上,語氣平淡無波。
“成了。”田豹聲音沙啞如砂礫摩擦,但咬字清晰,“人死了。當場……沒能回來。”他垂下的眼皮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但瞬間便又壓下,聲音維持著一條直線的平穩,“但東西……帶回來了。”
他說話的同時,那隻緊握成拳、青筋微微暴凸的手猛然攤開!一塊被揉皺、幾乎被凍成了堅硬冰殼的灰褐色布條赫然呈在掌心中央!
田無宇的狼毫筆尖終於輕微地向下墜了一下,一滴飽滿如漆的墨滴無聲地落下,在光滑如鏡的絲帛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濃重濕墨,那墨痕邊緣不規則地、貪婪地暈染進絲質的纖維紋理深處。
他沒有去管那滴落在完美絲帛上的意外汙墨。視線直接越過田豹的手,牢牢鎖在布條表麵那幾處已然凝結成赭石色、明顯是手指蘸著剛流淌出的滾熱鮮血塗抹寫出的歪斜字跡上:
“日月並明,不可間也。”
每一個血寫的字都帶著掙紮的痛苦氣息,卻奇異地組合成一道不容置疑的鋼鐵屏障。
書房裡溫暖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了,隻剩下燭火芯子在燈油中燃燒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劈啪細響,如同幽魂的歎息。跪在案前的田豹,呼吸壓抑至近乎無聲。墨滴在絲帛上暈染的痕跡邊緣仍在緩慢而清晰地擴散著。
窗外風雪漸緊,嗚咽的風聲重重擊打著緊閉的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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