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一片死寂。唯聞帳外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傷兵的壓抑呻吟。高居主位的郤克死死盯著逄醜父那張須發戟張、毫無懼色的臉。燭影在他臉上瘋狂跳動。那隻按在案頭的手,指節繃得泛出青白色,傷口處的劇痛似乎在提醒他此役未竟的仇怨。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帳內諸將,從主位側後方的士燮、欒書,到帳中執戟衛士,無數道目光凝聚在郤克那隻緊握的拳頭上,空氣緊繃如即將崩斷的弓弦。
終於,那隻骨節嶙峋的拳頭,在所有人屏息的凝視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鬆開了。
他疲憊而冰冷地揮了一下手,袖口拂過染血的劍柄:“放了他。”
繩索墜地的窸窣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逄醜父被推搡著送出帳門。就在踏出軍帳界限的刹那,帳內光線從背後照亮他魁梧的身形,那個挺直的脊梁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嶽在黑暗中移動。他沒有回頭,大步走入了帳外沉沉的黑夜中。夜色籠罩了他的背影,也掩去了他臉上所有細微的波動。
數日後,馬陵之地。初夏暴雨初歇,空氣裡混雜著潮濕的泥土與血腥氣息。齊頃公立於僅剩不多的、滿是刀痕的車駕前,麵色蒼白如紙。他手中捧著一個打開的匣子,裡麵是一對羊脂白玉圭,玉色溫潤,在雨後泥濘的反光裡透出一份不合時宜的清冷光暈。齊大夫國佐跪伏在泥水中,聲音帶著一絲竭力壓抑的顫抖:“寡君謝罪於前,謹獻國寶!惟求罷兵息戰,重修盟好!”
郤克裹著厚厚的大氅,坐在安置於土丘上的胡椅裡,身後的赤色大纛吸飽了水汽垂掛著。他肩傷未愈的臉色在雨後陰鬱的光線下顯得灰敗陰沉。眼皮微抬,目光並未落在那價值連城的玉圭上,卻如冷箭般直射國佐:“玉?何足道哉!”聲音嘶啞,卻帶著徹骨的寒意,“第一,獻出蕭桐叔子!便是當日宮闕高台之上,帷幔之後譏笑我郤克跛行之婦人!我要雪此奇恥!”
國佐身體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錘擊中,臉色瞬間變得比他手中玉圭更蒼白。他愕然抬頭,失聲道:“郤帥!叔子乃寡君之母!身為人子,焉敢以母為質?!此悖逆人倫……”
郤克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弧度,對國佐的反應置若罔聞,繼續用他那乾裂帶血絲的嘴唇吐著不容置疑的字句:“第二!”他伸出未傷的右手,指向遠方雨霧中依稀可見的齊國田壟線條,“儘改汝國田畝阡陌!自今日起,齊境之內,必以東西為行!使我晉師自西東進之日戰車馳騁,一馬平川!無可阻擋!”每一個字都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轟然壓下!
國佐猛地一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布滿血絲,湧動著絕望與一種瀕死反擊的怒濤。他挺直了身體,不再是屈辱的跪姿,而是顫巍巍地站起,儘管泥水沒膝!那匣中的玉圭都因他身體的劇烈晃動而發出輕響。
“郤克!”他嘶吼出執政的名字,聲音因激動而破裂,“叔子豈止吾君之母?若按諸侯媾禮,她亦乃晉侯之母!中原霸主,執義以伐無道!如儘索母叔,逼改阡陌此是義師,還是豺狼?”雨水順著他憤怒扭曲的臉龐流下,不知是雨是淚。他那雙死死盯著郤克的眼睛,如同被逼至絕境的孤狼,布滿紅絲,燃燒著最後的、絕望的尊嚴火焰。嘶啞的聲音穿透雨幕,“如此暴虐之行,傳揚天下晉之霸業,還有公義可言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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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克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水,冷徹骨髓地鎖在國佐那張因激憤而幾乎扭曲的臉上。雨點打在戰車頂棚上,發出單調沉悶的劈啪聲。他裹在厚氅下的身體挺直了幾分。他盯著那匣子中的玉圭良久,那溫潤的白光仿佛刺痛了他的眼睛。那隻按在案上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傷口傳來的陣陣抽痛清晰無比。
突然,他猛地揮了一下手,動作竟帶著一種暴烈之後的疲憊:“滾!帶上你的玉圭!”那嘶啞的聲音如同破敗的風箱:“傳令!齊國所侵魯、衛疆土,一城一地儘歸其主!三軍即刻拔營——歸晉!”
大雨如注,衝刷著馬陵道上凝固的血漿和傾倒的旌旗殘骸。晉軍龐大的黑色陣列在雨幕中緩緩調轉方向,車輪碾過泥濘,留下深深的溝壑,如同大地新的傷口。齊人目送著那片象征著死亡與恥辱的黑色漸漸融入雨霧深處。國佐頹然跪倒在被雨水浸透的泥濘中,匣中的玉圭染滿汙泥汙血,溫潤的光芒被徹底扼殺。冰冷的雨水混合著不知是冷汗還是其他什麼的液體,順著他蒼老起褶的脖頸,重重地淌入衣領深處。天地間,隻剩下了無邊無際的、絕望的雨聲。
晉都新田的宗廟高台之上,寒風如同冰冷的鐵梳,粗暴地刮過每個甲士的青銅兜鍪和冰冷矛戟。陽光慘淡地穿透鉛灰色的濃雲,將巨大的晉侯宮闕投下死氣沉沉的、扭曲變形的陰影。
沉重的玉罄聲在高闊的殿宇間回蕩,餘音撞向鑲嵌著蟠螭紋的巨大梁柱。晉景公端坐於大殿之上。赤色鑲玄邊的廣袖大裘襯得他麵色沉鬱威嚴,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動,在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緩緩環視階下。郤克、士燮、欒書……一張張在鞍原血戰中淬煉出的麵孔,肅穆排列。殿內彌漫著濃鬱的、冰冷的肅殺之氣和封賞前令人窒息的期待。空氣中隱約飄蕩著宗廟特有的檀香氣味,與大殿四角巨大銅火盆中燃燒的鬆炭煙氣混合在一起。
“鞍戰之功,光耀晉室。”景公的聲音不高,字字句句如同錘煉過的青銅鐘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清晰地撞擊在每個人的耳膜上,“三軍將佐,勳勞卓著。為彰其功,固我霸業之基即日起,增置六卿之位!”
如石破天驚!“嗡——”一聲輕微的震動在重臣間傳遞開,細微得如同寒風吹過冰麵。階下重臣的眼眸深處,瞬間燃起了灼灼的光,卻又被極力壓製著,在古井無波的表麵下,是權力格局驟然改變的滔天巨浪。唯有郤克,裹在厚實的紫服中,左肩因傷依舊微微傾斜著。他低垂著眼瞼,似乎那驚雷般的封賞與他無關。陽光透過殿門縫隙,恰好照亮他緊抿的嘴角——那弧度冷硬得如同鐫刻在青銅爵上的銘文,既無喜悅,亦無激動,隻有經血海沉浮後的冰冷卻近乎凝固的沉重。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破了新田宮闕深重的陰影。八名齊國力士合抬一座巨大的禮器,深青色的青銅鑄造,三獸足如巨爪死死攫地,其上盤龍攀附,猙獰威嚴——一件罕見的特大方鼎!鼎腹內盛滿清水,水麵平靜如鏡,清晰地映照著大殿穹頂的藻井與肅立的甲衛,也映出緩緩步入殿內的那個身影。他依舊年輕,那張昔日狂放桀驁的臉上刻滿了風霜。華貴的冕服之下,身形仿佛瘦了許多。他雙手捧著一個沉重的、覆蓋著玄色絲帛的漆盤。當他走向晉國丹陛,目光穿過肅立的晉國卿士,與那位端坐於高位的北方霸主相遇時,時間仿佛凍結了一瞬。景公冕旒之下深不可測的目光,恰似萬年寒潭,無聲審視著階下這曾經的狂徒、如今的囚抑或是臣?
頃公在距丹陛數步之遙停住。他緩緩躬下他尊貴的腰脊,一直躬到一個極度卑微的角度,仿佛連頭頂的冠冕也在低垂著祈求寬恕。他雙手將那漆盤高舉過頂,身體因這屈辱的動作而微微顫抖。
“晉侯……”他的聲音乾澀、緊繃,像被無形之手扼住了喉嚨,艱難地擠出每一個字,“寡人不修德行,乾犯天威今日今日……”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喉頭那翻滾的腥氣。然後,用儘了生命餘燼般的力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玉石俱焚般的狂熱與孤注一擲的卑微:
“謹獻此物不臣之國主,願尊晉侯為王!天下諸侯,共效之!唯求晉侯納此誠心!”
“唰——!”
整個大殿的空氣被徹底抽乾!仿佛無形巨錘狠狠砸中了所有晉國臣子的胸膛!無數道駭然驚愕的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驟然射向頃公手中那被托舉的漆盤!尊晉為王?這早已被禮製鎖入棺槨的古老稱謂?猶如一聲炸雷,徹底粉碎了維持百年的脆弱秩序!階下郤克緊閉的眼瞼猛地抬起,瞳孔驟然收縮!那被掩蓋在冕旒陰影中的晉侯臉上,似乎也瞬間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震動!大殿死寂到能聽到青銅燈盞內火苗燃燒的劈啪輕響。那方鼎水麵倒影裡的丹陛之上,晉侯端坐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隻有水波那微不可查的漣漪顯示著這一絲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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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寬大的袍袖下,那雙指節剛硬的手猛地攥緊了袖緣!指甲深陷於繁複的刺繡紋路之中。他凝視著齊人手中那覆蓋玄帛的“王冠”,目光沉得像深淵下的隕鐵。齊頃公的頭顱更深地垂向地麵,如同等待最終的裁決。
“齊君……”景公終於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熔爐裡淬煉出的滾燙青銅,艱難砸落,“周德雖衰,天命猶在周王!寡人……”他停頓了極其漫長的一息,如同抽儘胸腔的空氣,“何德何能僭居‘王’號?!”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千鈞之力的斷然回絕!清晰無比地回響在空曠壓抑的殿堂裡。
丹陛之下,舉著漆盤的齊頃公身體重重一顫!似解脫,又似徹底的絕望,更深處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空洞。他默默收回那高舉的手臂,收回那份點燃了整個大殿又將大殿瞬間凍結的僭越之物。玄色絲帛在殿門透入的寒風中輕輕拂動。他退下了。腳步在冰冷光滑的殿磚上,發出單調空洞的回響,一步一步,遠離那象征天下霸權的王座丹陛。高大的背影緩緩融入殿門之外那無邊無際的灰黯天色裡,顯得異常渺小與孤絕。
大殿依舊沉寂。唯聞殿外寒風穿過簷角銅鈴的嗚咽聲。那巨大的方鼎水麵中,波瀾終於徹底平息,將晉侯端坐的影像重新凝固成一尊毫無表情的青銅神像,亙古未變。丹陛之上的霸主,目光越過空曠的大殿,穿過洞開的殿門,落在那齊國特使遠去後殘留的一片虛空上,深不可測。風卷起塵埃,在門限處打著旋,仿佛在無聲叩問著什麼。郤克的肩傷處似乎隱隱作痛,他微微側身,袍袖拂過冰冷的佩劍,發出微不可聞的一聲輕響,如同歎息落入了冰冷的深潭。六卿之位已定,而裂開的縫隙無聲擴大。
齊頃公的車駕,碾過臨淄城熟悉的青石板街道,馬蹄聲清脆,卻再不複往日的張揚。城中百姓扶老攜幼擠在道旁,目光複雜地追隨著那一乘明顯失去往日華麗色彩的駟車。車窗簾幕緊閉,隔絕了內外。人群的視線裡有好奇,有憂慮,更深的則是刻骨的恐懼——這恐懼並非源於歸來的君主,而是來自那場幾乎耗儘了齊國膏血的鞍原之戰烙下的累累傷痕。
宮門在身後沉重閉合,隔絕了市井之聲。頃公並未走向常朝的殿宇,而是踩著熟悉又陌生的磚石小徑,獨自一人走向那片曾豢養天下奇獸、珍木繁花、象征他少年輕狂的禦苑深處。苑門洞開,一股混合著草木凋敗腐爛和野獸糞便的濁氣撲麵而來。枯黃的荒草已經漫過膝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昔日色彩斑斕、鳴聲悅耳的珍禽異獸早已不見蹤影,隻有幾頭瘦骨嶙峋、斑禿醜陋的雉雞驚惶地從荒草叢中撲翅飛起。池水乾涸龜裂,裸露的黑色淤泥散發著刺鼻的腥臭。斷折雕欄埋在藤蔓糾纏的廢墟裡。整片禦苑,如同一具被吸乾精髓後拋荒的巨大屍體,在深秋的夕陽下發出無聲的悲鳴。
他伸手拂過一截枯槁開裂的木欄杆,指尖沾滿厚厚的塵灰。那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國家的君主,而是一個驟然窺見繁華廢墟的少年。他的指骨在那片枯死的木頭上無意識地收緊、鬆開、再收緊。夕陽殘血般的紅光透過枯萎枝椏的縫隙投射在他瘦削的側臉上,光影將那臉上曾經所有的年少輕狂都雕刻成嶙峋深刻的懺悔。
“開苑!”他驀然開口,對著身旁呆立、垂首不敢言的內侍,聲音低沉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如同宣布最後的判決,“即日!將此苑中所有生靈,儘數放出!草木任百姓采擷砍伐!泥土儘歸黎民!”
“君上?!”內侍驚恐抬頭,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
頃公猛然回身,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鐵,直逼內侍的心魄:“傳寡人詔令:齊國上下,粟米布帛之賦,自今歲起,減五抽一!臨淄城內所有官倉,除留足國用軍糧,餘者即日開倉!按戶按丁,無分貴賤老弱,一體放賑!”他的聲音在空曠衰敗的苑囿廢墟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又像敲打在腐朽的枯木上。
新令如火般在齊國蔓延焚燒。無數貧弱的脊梁被驟然減輕的賦稅壓直了些許。饑餓的眼睛在開啟的糧倉前煥發出麻木之後的第一絲活氣。有司官吏穿梭於陋巷病坊,銅錢和粗糲的粟米流入最卑微的鰥寡孤獨手中——那隻手如同枯萎的樹枝,捧住微薄的救濟時,指關節突兀地發白,骨節在粗糙掌心的襯托下無比刺眼。市井巷陌之間,終於開始有了久違的、斷斷續續的低語,如同寒冬後第一線微弱的春風拂過冰麵。
“君上廢了獵苑減了稅賦家裡的老翁領回了大夫給的藥錢……”
使者帶著齊國精心挑選的厚禮穿梭於列國之間。車廂裡堆疊的錦帛絲緞泛著柔和昂貴的光澤,珍奇的漆器木器散發千年沉木的幽香,活蹦亂跳的太牢三牲在車後哞哞嘶鳴。貢物的規格遠超禮節所載,豐厚得令收受者訝然甚至不安。使節謙卑的措辭被寫在刻著精致鳥獸雲紋的竹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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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君失德,鞍原之過敝邑但有寸產,願輸於貴國,修萬世之好。”
宋、鄭、曹、衛……各國大夫看著眼前這些遠超“賠罪”分量、足以稱得上“厚賂”的禮物,彼此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宋國高門大屋的精舍裡,氤氳的蘭膏香氣也難掩那份沉重禮單帶來的詭異壓力。鄭國宗廟階前,成捆的絲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反而照得觀禮的貴卿心頭陰影更深。曹國的執政卿翻動簡冊,指尖被竹片棱角硌得生疼。衛君新返的宮室裡,青銅禮器沉重冰冷,折射出使者那張疲憊至極卻又強撐著得體禮數的臉。
一種無言卻沉重如山嶽般的壓力,正隨著這些來自臨淄的輜重車隊,沉默而牢固地勒緊每一個鄰邦的脖頸——非以兵戈,乃以饋贈;非以威迫,乃以情義!被割讓的魯衛城邑已歸,割裂的傷口開始結痂。曾經幾乎徹底塌陷的齊國宮殿,在廢墟之上,正以一種近乎自我獻祭的姿態和難以估量的財富緩慢而痛苦地撐起。沉重的負擔如同跛行的身影,卻每一步都更沉重地踏在破碎的國土上。傾公廢苑的枯草之下,隱隱有青芽在黑暗深處倔強掙紮。
臨淄城的七月,雨水像是被戳破了天的水囊,晝夜不停地傾瀉而下。陰沉的天空如同蒙著一塊巨大的濕透的粗葛布,悶熱得令人窒息。細密的雨水敲打著太廟屋簷上排列整齊的青色筒瓦,彙成一條條細小冰冷的水線,沿著瓦當滴落,在殿前平整的石板上鑿出無數微小的、深色的圓點,連成一片迷蒙的水簾幕。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潮濕木頭腐朽味和香火灰燼被雨水反複打濕後發出的那種陰鬱沉悶的氣息。
一陣低沉、壓抑的慟哭聲從宮城深處隱隱傳出,透過淅淅瀝瀝的雨幕艱難地擴散開來,如同沉沒在水底的一聲悲鳴。那是哀傷的宣告:齊頃公薨逝了。
殯宮設置在臨淄城北的太廟偏殿。殿內光線晦暗如黃昏,空氣中凝結著水汽與濃重樟腦混合的怪異氣味。齊頃公的靈柩安靜地停放在大殿正中的高台上。那是一具巨大的梓木棺槨,內外髹以厚重的玄色大漆,表麵鑲嵌著打磨得光滑如鏡的蚌片,拚鑲成繁複古老的玄鳥、雲紋與雷紋,在長明燈幽微跳動的光線裡閃爍著冷硬的光澤。棺槨四周放置了冰鑒——巨大的青銅方鼎盛滿冬天儲藏於地下冰窖的堅冰,寒冰散發出的冷氣在四周凝結成一層白霜,像一層冰冷的壽衣裹覆在槨室邊緣,將夏日的酷熱隔絕在生死界限之外。靈堂前方豎立著一麵碩大的“銘旌”,墨書赫然寫著“大行齊侯之柩”。無數白色的魂幡懸掛在梁柱之間,如同巨獸垂死的觸須,在幽暗的光線裡緩慢飄動。
翌日清晨,雨勢稍歇,天色依舊是令人絕望的鉛灰。送葬的隊伍如同一條緩慢爬行的黑色長蛇,沉默地蠕動著,行進在臨淄城外被雨水泡得泥濘不堪的馳道上。白麻布做成的引魂幡被風雨打濕,沉重地垂著,被高擎於隊伍最前方。數十名身披素麻、腰係葛帶、頭戴三嫋冠的禮官肅立在高高的靈車兩側,口中唱誦著古老的招魂之曲: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乾,何為四方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歌聲悠長悲切,混著風雨嗚咽,鑽入每一個送葬者的心底。靈車由兩排駕者引轡,左右共有八匹訓練有素的黑色駿馬牽引,每匹馬都覆蓋著刺滿白色日月星辰圖案的黑色帛衣。車架龐大而肅穆。車後緊隨著龐大的送葬行列:新即位的齊侯和宗室子弟皆披斬衰重孝,粗劣的麻衣草履,以竹為笄束發,麵色慘白如紙,由宮人攙扶著在泥濘中蹣跚前行。身後,是由戰車、步卒組成的森嚴方陣,冰冷的甲胄被雨水衝刷得發亮,戈戟斧鉞的鋒刃在灰霾的天光下凝滯不動,隻有軍陣前行時沉重的腳步聲和車輪碾過泥濘的軲轆聲響,合成一支毫無生氣的死魂靈之曲。再後是連綿的車隊,裝載著無數陪葬的漆器、青銅禮器、玉器、帛畫、簡冊,車輪深陷於泥水中,艱難地向前挪動。最後是國都的黎庶,人群如同墨水滴入水中般彌散開來,望不到儘頭。
隊伍終於抵達郊外預定好的陵地。這是一個依著低矮山坡開鑿的深穴,穴壁夯土如同磚石般堅硬。穿著麻衣草鞋的國老麵容枯槁,顫巍巍地從沾滿雨水的泥地裡捧起新掘的第一抔黃土,高舉過頂,他乾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終於嘶啞地吐出古老的祝禱:
“大行公侯謹受圭璧今葬於茲魄安居兮!”
聲音在淒風冷雨中飄散。
一隊身著玄甲,麵覆青銅獸麵甲具的守陵力士上前,他們的動作機械而沉重,如同地獄派出的執殳武士。他們合力抬起那具沉重的梓木棺槨。棺槨表麵鑲嵌的蚌片玄鳥紋飾在瞬間滑過的一絲慘淡天光下閃出詭異的光芒。棺槨被緩緩沉入幽深的墓穴底部。力士退後。新君手捧著一塊雕刻著雙螭紋的玉璧,走到墓穴邊緣。他閉了閉眼,淚水無聲地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間洇開一小團深色。他用力將那玉璧高高拋起!玉璧在空中劃過一道灰白的弧線,“噗”一聲落進穴底,砸在梓木棺槨的蓋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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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新君帶頭,宗室、卿士、士卒乃至一些站在隊伍前列的國老依次上前,人人手中都捧著一抔泥土。手臂在冷風中顫抖著,一捧接一捧的泥土和沙石被拋入穴中,撞擊在棺木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響,如同命運沉重的鼓點。最初隻是沙粒的輕響,隨即泥土覆蓋棺蓋的撞擊聲越來越鈍重、密集,宛如一場規模宏大的傾盆之雨。那象征王侯尊嚴的棺槨被這一層層來自大地的沉重沙石緩慢卻不可抗拒地埋葬。
當最後一捧泥土落下,巨大的墓穴已被填平。地麵僅剩下一座隆起的、覆蓋著新鮮濕潤泥土的墳塚。那泥土被雨水澆透,泛著一種不祥的深黑色澤。玄色的王旗,在此刻緩緩降下。冰冷的旗杆頂端,那曾經翱翔天際的玄鳥圖案頹然委頓於泥水之中,被隨後而來、仿佛無窮無儘砸落的土塊和冰冷的雨點覆蓋,瞬間消泯了所有曾經存在的痕跡。新即位的國君緩緩跪伏在冰冷的泥水之中,對著那尚在堆積的封土堆深深叩首。雨水順著他的發髻流下,滴入頸後的喪服深處,冰涼刺骨。
新君起身,接過內侍捧上的祭酒。沉重的青銅爵耳冰冷,爵內是新釀的薄醴。他舉起沉重的爵,動作滯澀如同提舉千鈞。那爵的邊緣抵在冰冷的唇上,薄醴滑入喉嚨,帶著一種浸入骨髓的冰涼苦澀。
“父君……”他低啞的、破碎的聲音被風聲撕扯得幾乎聽不真切,“孩兒守此社稷!”
他身後,無數沉默的身影在無邊無際的雨幕裡模糊一片,與那座剛剛堆起的、注定被風雨衝刷去輪廓的新土堆,漸漸融為一體。玄鳥已墜,唯餘雨聲瀟瀟,像是這片曾經驕傲的土地在為一個時代垂落帷幕時的嗚咽低泣。蒼茫茫的新土被冰冷雨水衝刷著,泛起微弱的濁黃,在泥濘中艱難沉淪,最終流向未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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