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帝巡狩南方蒼梧的消息傳入陽城時,禹正佇立於那條被他親手馴服、如今被稱為“禹河”的寬闊水道旁。初夏的日輪已躍至中天,潑灑下熾烈的光芒,將河麵映照成一片流動的熔金。兩岸,是望不到邊際的青翠稻田,秧苗的尖端在微風裡搖曳,凝著水珠,閃爍著無數細碎的光點。農人們弓著背,動作整齊劃一,鋤頭起落間揚起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新葉嫩草特有的清甜與水邊菖蒲的銳利香氣,氤氳成一股令人心安的、大地脈動的氣息。這是一幅孕育了十餘載、來之不易的太平豐饒圖景。
風掠過廣袤的田野,禾尖隨之伏動,如同平靜水麵上漾開的層層漣漪。空氣中彌漫著令人微醺的暖意。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這熟悉的、摻雜著汗水和泥土芬芳的味道充盈肺腑。這味道,遠比王都廟堂間繚繞的沉香煙氣更讓他安心。他彎腰,探手,粗糙的手指撚起一株稻秧的根部,仔細審視根係的長勢。土壤的濕度、根須的韌性、葉片的青翠程度,都是這本無字天書上最直接的奏報。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得仿佛撕裂布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滾雷碾碎了這片寧靜的河岸。一騎快馬卷著煙塵,如離弦之箭般衝下土坡,馬上的使者甚至不顧坐騎是否停穩,幾乎是滾落下來,連滾帶爬地撲倒在禹沾滿泥水的芒鞋前。他大口喘息,汗水混著塵土在臉上衝出幾道溝壑,胸腔劇烈起伏,喉間發出風箱般嘶啞的悲鳴:“司……司空!不……攝政王!帝舜……帝舜崩於蒼梧之野!”
“崩於蒼梧之野……”
短短六個字,如同六把無形的冰錐,帶著萬鈞之力,狠狠鑿穿了禹腳下這片剛剛結實的安寧薄冰。他手中那株剛拔起、根須還連著新鮮濕泥的野草,簌簌地在他寬厚布滿老繭的掌中抖動,如同風中殘燭。那耀目的陽光仿佛一瞬間變得酷烈無比,灼得人眼前發黑。時間仿佛轟然倒流三十三年——帝堯梓宮前的凜冽肅殺、太和殿上劍斷冕旒時的金石裂帛之聲、那九個字字如血刻入骨髓的“司空掌水土……斬!”,還有……在充斥著絕望與淤泥的河道旁,那匹飛馳而至帶來塗山死訊、累斃於途的駿馬……十三年與洪魔搏命的浴血腥風,與十七年攝政天下如履薄冰的殫精竭慮,洶湧奔騰的記憶洪流衝撞著眼前這片金燦燦的稻田與平靜的河川,激蕩出無聲的驚濤駭浪。他緩緩閉上眼,試圖壓下胸口劇烈的翻騰,再睜開時,那雙曆儘滄桑的虎目深處,洶湧的波瀾已被強行按下,唯餘深潭般的沉重與凝定。
“備馬,即刻回陽城。”禹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如同磐石滾過河床,“告諭九州:舉國縞素,為帝舜致哀。厚恤三苗部族,收斂帝德遺軀。”
蒼梧之野,在初夏的驕陽下,彌漫著一種與季節不符的悲愴。山巒默立,草木仿佛也低垂了枝葉,沾染了無言的哀戚。三苗部族的祭火在曠野上燃燒,鬆枝劈啪作響,升騰起直衝雲霄的青煙,化作纏繞山巔的長練。部族長老們臉上畫著蒼白的石粉紋飾,身披黝黑粗糲的蓑衣,以最古老的敬拜大禮,匍匐在一座新搭就的簡陋木棚之外。他們黝黑的額角緊貼在溫熱的泥土地上,口中吟唱著語調奇古而哀沉的挽歌,旋律回蕩在山穀間,訴說著對一位外來聖王最深沉的悼念與臣服。舜帝至死,他風塵仆仆的行囊裡,沒有珠玉金箔,沒有珍饈佳肴,唯一的“珍藏”,是半卷幾乎被翻爛了的、用堅韌獸皮拚接而成的《禹貢圖》。圖卷邊緣已被歲月和無數次撫摸磨得油亮起毛,仿佛訴說著主人不息的行程與殫精竭慮。圖卷之上,密集而清晰的線條勾勒出九州的輪廓,星羅棋布的河道湖泊旁,那些深深楔入皮卷裡的蠅頭小字——“兗水通濟”、“淮導導雒”、“河過龍門”……以及那道縱貫神州、直指東海的朱砂紅線旁,兩個如斧鑿般剛勁的字跡——“禹河”。
一路披星戴月,馬蹄踏碎了無數關山的煙塵,禹帶著一身風霜出現在木棚之外。他拒絕了所有隨從的攙扶,推開想要為他拂去袍角塵土的手。一身素縞的他,仿佛一座孤峰,沉默地踏入這片彌漫著鬆脂苦香和死亡氣息的棚內。棚內光線昏暗,僅靠幾支簡陋的鬆脂火把搖曳著昏黃的光暈,在舜帝覆蓋著素白麻布的遺容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幽影。時光早已消解了這位聖王臉上那些曾令人敬畏的棱角鋒芒,留下的,隻有一種被風霜浸透的、難以言喻的平和與澄澈,如同被歲月激流衝刷千年的美玉,溫潤而內斂。
禹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緩緩跪倒,膝蓋接觸地麵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沒有像尋常臣子那樣撫屍慟哭,他的目光落在那卷被妥善放置於舜帝枕邊、幾乎融入麻布素色的《禹貢圖》上。他伸出手,動作極輕極緩,像怕驚擾亡者的安眠,指尖微顫著,小心翼翼地將那承載著半壁山河重量的皮卷捧起。獸皮粗糲的質感熟悉得令人心悸,那正是當年他們父子聯手治水時所用的材質。他的指尖撫過皮卷上每一處增補的筆觸、每一處新增的標記,那些蜿蜒曲折的墨線,是他們父子用腳丈量、用心血描繪出的生命脈絡。當指腹最終按上圖卷中央那道最為粗獷、力透紙背的紅線——“禹河”二字時,他仿佛感受到了皮卷下,舜帝那雙已然冷卻卻曾充滿期許與托付的手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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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從那個雷雨交加、梓宮之前被冠以“司空”之職的清晨,到眼前這蒼梧野棚中覆蓋著麻布的冰冷遺軀。治水途中的千難萬險,攝政之時的百般掣肘,多少次朝堂之上君臣相疑又相護的艱難博弈,多少回夜深人靜麵對《禹貢圖》時的憂思如焚……所有的隱忍、堅持、疲憊、孤獨,都在指尖按上“禹河”二字、確認眼前這個如山嶽般巍峨的指引者徹底消失的這一刻,轟然決堤!支撐了他數十年、如同中流砥柱般的脊梁猛地弓了下去,額頭死死抵在粗糲冰冷、混合著野草與泥土氣息的地麵上。一股無法抑製的巨大悲慟從胸腔最深處炸裂開來,化作沉悶壓抑至扭曲的、如同受傷猛獸般的嗚咽,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渾濁滾燙的淚滴,大顆大顆,無聲地砸落在鋪滿乾燥野草的地上,迅即洇開一個個深色的烙印,如同山河版圖上增添的哀傷印記。棚外三苗長老們的挽歌如沉鬱的波濤,拍打著木棚的牆壁,棚內卻隻剩下這壓抑到靈魂深處的嗚咽,宣告著一種牢不可破的君臣、亦或父子般的精神紐帶徹底斷裂,將這片廣袤而躁動不安的山河,沉重地、毫無保留地壓在了他一個人的掌心之上。
三年的孝期,如同一場無儘無休、籠罩四野的寒霜大雪,覆蓋了都城平陽,也覆蓋了整個天下。昔日喧鬨的集市變得冷清,高亢的歌聲沉寂下去。宗廟的巨大殿宇內,沉重的黑漆梓宮巍然停放,如同蟄伏於陰影中的巨獸。舜帝的遺容被掩蓋在華麗的殮服與厚重的棺槨之後,唯餘肅穆的祭器和繚繞的香煙。
禹身著玄端素裳,作為攝政王,一絲不苟地主持著繁瑣至極、代代相傳的祭奠大典。每一次叩首、每一次上香、每一次肅穆的移步,都如同青銅熔鑄的雕像,精準而莊重。深邃的眼眸裡,是沉積如山的哀思,如同沉入古井中的寒石。大鼎中犧牲的脂肪在烈火的舔舐下滋滋作響,嗶剝炸裂,滾燙的脂油滴落在通紅的炭火上,騰起濃鬱到令人窒息的煙霧。夔親手譜寫的頌樂在金碧輝煌的廟堂中幽幽回蕩,鐘磬齊鳴,肅穆悠長的旋律歌頌著舜帝治水、定九州、和萬民的巍巍德業。
然而,在這宏大的祭樂聲浪之下,在這彌漫著香火與犧牲氣息的莊嚴帷幕之後,另一根無形的弦早已悄然繃緊,正發出令人心悸的低鳴。
每當夜深人寂,沉重的宮門在身後悄然合攏,禹獨自步入處理政務的偏殿,燭火將他的身影無限拉長,投射在空闊的地麵和冰冷的牆壁上。案頭的簡牘堆積如山,燈火搖曳,光影在他刻滿皺紋的臉上跳躍。隻有當處理完最後一封關於邊邑風化的緊急奏報,他擱下筆,踱步至那扇麵朝東方的巨大窗戶前時,那古井無波的眼神深處,才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瀾。目光穿透濃重的夜色,仿佛越過高聳的宮牆與蒼茫的原野,投向那座被稱為“虞”的城邑——商均的封地。
年輕的商均,作為先帝唯一的子嗣,自然以嗣子身份守孝。他沉默地跪立在宗室隊伍的最前列,一身重孝縞素,寬大的孝服襯得他本就略顯單薄的身軀更加脆弱。孝服之下,是壓抑不住的青春躁動和日益滋長的怨忿。那偶爾抬起頭來,投向高踞廟堂之上、代行父權的禹的眼神,不再僅僅是孺慕,更藏著錐心的不甘與一絲被強壓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火苗。他的身影如同一株生長在帝王陵寢旁、被巨大陰影籠罩、倔強向上刺破黑夜的銳利新竹。
禹看得清清楚楚。那眼神,是少年人對被剝奪的、自認為理所當然繼承權的耿耿於懷;是對這偌大帝國權柄理應歸屬的本能渴望與失落;更是對禹這十七年攝政所建立起的無可撼動威望的深深恐懼與怨懟。每一次目光交彙,都像一次無聲的較量和審視。宗室之中,那些年邁的、與舜帝血脈相連的叔伯們,看著商均,又望望禹,眼神複雜,憂慮與盤算在昏花的眼中交織。年輕的臣子們則心思各異,或忠心事禹,或觀望躊躇,或悄然向商均遞送著似是而非的暖意。三年,整整一千多個日夜,這微妙而緊張的暗流在平陽華麗的宮室深處、在莊嚴的宗廟內外、甚至在每一次諸侯使臣覲見的寒暄禮儀之下,無聲地流淌、積蓄著壓力,等待著某個臨界點的到來。
當宗廟正殿裡最後一次燎祭的青煙,如同一條幽怨的青色長龍,緩緩升騰,與殿宇高聳的藻井相交,最終消融在空曠的穹頂深處,代表著舜帝最後的靈魂香火歸於太虛。夔,這位掌管禮樂的大樂正,用他那蒼老依舊清越的嗓音,清晰平穩地吐出兩個字,為這場長達三年的浩大告彆畫上了句號:
“禮——畢!”
低沉悠長的“畢”字餘音在空曠的殿堂內回蕩,仿佛一扇屬於舊時代的沉重石門,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帶著悠長的歎息,緩緩合攏。
翌日黎明,平陽城尚未蘇醒。濃重的霜華無聲無息地覆蓋著宮闕巍峨的飛簷鬥拱、空曠的禦道石板以及城牆黝黑的垛口。寒氣刺骨,空氣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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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大宮門前的石階上,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身影——禹。他換下了象征攝政王尊位的玄端玉冠,褪去了所有彰顯權勢的華貴配飾,僅僅穿著一身毫無紋飾、甚至有些粗糙的麻布素服,寬大的袖擺被晨風吹得微微鼓蕩。身旁僅有幾名同樣粗衣打扮、背著簡單行囊、沉默如老樹根般的老仆。一輛沒有任何華美裝飾的黑漆木車停在階下,轅馬噴出的鼻息在清冽的空氣中凝結成兩團轉瞬即逝的白霧。
拒絕了所有象征性的辭行儀仗和徒增牽掛的送彆人群。禹在象征著平陽權柄中心的最高階陛之上,對著那扇已然緊閉、隔絕了舊日輝煌的宗廟大門,深深地、整肅地一揖。動作緩慢而莊重,仿佛用儘了全身的氣力,將這十七年的一切榮辱、擔當與複雜糾葛,都沉澱在這一揖之中。然後,他猛地、決絕地轉身!寬大的麻布素袍在空中劃出一道沉重的弧線,如同收起的帷幕。
他步伐沉穩,一步、一步,走下浸透著無數帝王足跡的冰冷石階。每落下一步,似乎都離那個沉重不堪的位置遠了一分。當他踏上簡陋車轅,準備登車之時,身後那兩扇巍峨厚重的宮門處,突然傳來一陣沉重而刺耳的“吱嘎——哢啦!”聲,如同沉睡巨獸骨骼摩擦的聲響。巨大的宮門被人從裡麵費力地拉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
縫隙裡,毫無預警地出現了一張年輕得令人心痛的臉——是商均!顯然徹夜未眠,眼窩深陷,布滿蛛網般的血絲。昔日蒼白的麵色因驚愕、憤怒和巨大的失落而漲得通紅。他緊咬著下唇,一絲不祥的殷紅血線已悄然滲出。那複雜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碎冰,包含著被拋棄的錯愕、被無視的羞憤、被釜底抽薪的巨大恐慌以及對未來的茫然絕望,死死地攫住了禹那毫無猶豫、即將離去的背影!那眼神似乎在無聲地呐喊:“你就這樣走了?將這虛位留給我?還是徹底奪走了屬於我的所有?!”
禹登車的動作沒有絲毫凝滯。他甚至沒有回頭,哪怕是一瞥。寬闊厚實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隻是一個輪廓,對那兩道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置若罔聞,仿佛那隻是寒夜中掠過的微不足道的塵囂。他穩穩地坐入車廂。
車夫甩出一記清亮的響鞭,劃破黎明的沉寂。鞭聲如同命令。車輪開始轉動,碾過被霜華浸潤得堅硬冰冷的青石禦道,發出“軲轆、軲轆”的單調而堅定的聲響,與馬蹄敲擊石板的“噠、噠、噠”聲交織在一起,在這空曠的宮門前回蕩,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空曠感,一路向東,碾過漸漸喧鬨起來的都城市聲,駛出高大的城門,駛向那座籍籍無名的東方小邑——陽城。
陽城的所謂“宮殿”,不過是倚著一座低矮土丘的緩坡,新壘起的幾間黃泥草屋。牆壁是粗礪的黃土混合著草莖,尚透著潮濕的氣息。院子僅以稀疏的竹籬相圍,幾株新栽的垂柳,纖細的枝條在晨風中無力地搖擺,嫩芽尚未鋪展。沒有王都宮闕的崇峻威嚴,沒有朱牆碧瓦的堂皇氣象,隻有一種近乎蠻荒的質樸與難以言喻的寂靜。
禹住下後的第一件事,並非梳理政務,而是立刻帶著老仆和城中為數不多尚有力氣的老人、孩童,在屋後那片向陽的緩坡上開辟出一片不大的空場。他親自操起粗重的石斧和銅鍤,刨開泥土,如同當年開鑿河山。在一片夯實的平地上,他令人將那柄陪伴他戰洪水、劈巨石的巨大石矩——石質粗糙,棱角分明,上麵布滿了銅斧砍劈留下的深刻凹痕——深深地、穩穩地豎立其中。石矩投下的影子,便是一條精準的測日軌道。石矩之旁,一方未經雕琢的粗礪石案上,那份陪伴舜帝走完最後一程、見證了最高權力交替的《禹貢圖》被小心翼翼地展開。獸皮卷軸的邊緣被摩挲得油亮發光,如同一段古老河岸的記憶留痕。
自此,禹的日常被簡化到了極致。布衣短褐,麻繩束腰。晨曦微露,他已扛起沉重的骨耜或石鋤,與城中寥寥可數的幾個老弱一起,躬耕於城郊那些剛剛被開墾出來、土坷拉都尚未鬆透的稀疏田壟上。炎炎烈日當空,他可能又扛起了測量水準的巨大長竿和象征繩墨規矩的長繩,獨自跋涉在陽城周邊起伏的丘壑之間。他用腳步丈量土地的高低向背,用手指感知水流的緩急深淺,將每一處細微的地勢變化、每一片適宜耕種的坡地、每一股可資利用的溪流泉水,都詳細標注、添補在那張日臻完善的獸皮輿圖之上。夕陽西沉時,他便回到那根巨大的石矩旁,看著石矩的影子在石案上拖長、移動,然後默默地記錄下刻度與光影的變化。
他那刻意的疏離與沉默,非但未能冷卻天下人心,反而如同投入乾柴堆的火星。陽城那原本狹窄簡陋、僅供行腳商通過的城門外,數日之內便熱鬨得如同王都集市!初時是鄰近幾個仰慕禹的威名的小部落酋長,騎著瘦馬,帶著山野間獵獲的獸皮、新采的草藥和簡陋的陶器前來。隨後,豫州、兗州、青州這些中原腹地的強大方伯們,也乘著華貴的軒車,由健壯的武士拱衛著,馱來了成箱的沉重青銅禮器、珍貴的玉石圭璋、成捆精美的葛布絲綢。豪華的車輪碾壓在陽城城外泥濘原始的土路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轍印。日複一日,當禹結束一天的勞作,踩著田埂的泥土走向他那低矮的土屋門口時,總會被無數神情恭謹、言語懇切、乃至眼含焦灼的諸侯使者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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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豫州伯拱手至額,聲如洪鐘,“天下洶洶,不可一日無主砥柱啊!”
“商均公子雖為帝子,然其年少德薄,民望未孚!萬民心之所向,唯攝政王也!”兗州伯言辭懇切,眼神卻銳利如鉤。
“攝政王!四海仰您為父!若不顧黎庶倒懸之憂,猶如江河斷流,是為不仁!”青州伯的話語已帶上責備的意味。
更有雍州的使者,態度近乎強硬:“昔者帝堯禪舜,乃天下為公!今者帝舜禪禹,天命昭昭!攝政王若固辭不受,是違逆天心,有負民望!是棄九州於不顧!”這質問如鼓點般敲打在禹的心上。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岩層,一層又一層地加諸於禹那並不寬闊的肩膀之上。然而無論麵對如何誠摯的推舉、慷慨激昂的陳詞,甚至是隱含威脅的詰問,禹隻是沉默。有時是放下手中正記錄水文的炭筆,有時是將整理穀物的簸箕輕輕放在腳邊,抬起頭。那張被風雨刻畫出深壑的臉上,皺紋似乎又添了幾重,聲音裡帶著一種沉重的、如同大地般深沉的疲憊與無奈:“天命所係……萬民所望……再容老夫……細細思量……斟酌一二……”他揮了揮沾滿泥屑草屑的手,不再多言,轉身便走向那間低矮樸素的草屋內室,隻留下一個沉默、堅毅、卻又透出無限孤寂與忍耐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陽的餘暉下,拉得很長很長。
而此時,遠在虞城,商均的宮室卻呈現出另一種截然相反卻同樣令人窒息的景象。建築華美大氣,廊柱雕梁,彩繪輝煌。宮院內鋪設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反射著清冷的光澤。然而,這華美仿佛一個巨大的、空洞的歎息。商均身著用金線繡著繁複紋樣的嶄新黑袍,努力挺直腰背,端坐於象征身份地位的華蓋之下,模仿著他記憶中父親舜帝威臨四海的姿態。
但空曠!令人心寒的空曠!除了幾個忠心於舜帝一脈、須發皆白、步履蹣跚的老貴族偶爾乘坐著同樣古舊的軒車前來,帶著安慰與無力的支持外,寬闊得足以容納千乘的宮前廣場上,總是空空蕩蕩,乾淨得連覓食的鳥雀都不願多停留片刻。偶爾,一兩個奉召前來的低階屬吏,行色匆匆地進入那宏大的宮門,畢恭畢敬地行禮如儀,但其遊移躲閃的眼神,緊盯著自己鞋尖的局促姿態,暴露了他們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敷衍。禮儀一畢,他們便如蒙大赦般迅速躬身告退,腳步急促地逃離這冷寂得如同巨大陵墓的宮殿。華麗空曠的宮室成了一座巨大的、冰冷的牢籠,商均端坐其間,卻感覺自己比匍匐於泥濘中的螻蟻更加渺小與無助。
每一次,從遠方飛馬傳來的關於陽城門外何等車水馬龍、諸侯如何絡繹不絕懇求禹登位的消息,傳到他的耳中,都像一把裹挾著粗砂、鏽跡斑斑的鈍刀,反複地、毫不留情地剮蹭著他僅存的、年輕脆弱的尊嚴與驕傲。那消息如同毒液,將他心中最後一點名為“希望”的火焰澆滅,隻留下被灼燒後的焦痕與劇痛。終於在一個朔風呼嘯、月色被烏雲吞噬的夜晚,壓抑了三年又三年的情緒終於失控!從那座最豪華寂靜的宮殿深處,傳出了年輕男子撕心裂肺、如同困獸絕望般的哀嚎:“為什麼?!為什麼——!”緊隨其後的,是稀世美玉重重砸在堅硬石地上的清脆爆裂聲,沉重陶鼎被推翻後傾瀉出的酒漿流淌聲,精致屏風被巨力撕裂、傾倒的轟然巨響!這狂暴的聲音撕碎了宮殿的靜謐,然而轉瞬又被更龐大的死寂徹底吞沒,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隻留下冰冷的瓦礫與滿地狼藉在黑暗中喘息。
消息像長了翅膀,乘著風,掠過九州的每一寸田野、每一道山梁、每一條馴服或仍桀驁的河道。禹在陽城的堅守與沉默,與諸侯在虞都門前的冷落,這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麵,最終在天下人心深處彙聚成了一股無法抗拒、沛然莫禦的洪流!
冀州伯——這位曾追隨禹征戰水患、功勳卓著、性格也最為剛猛的老將,這次駕著他那輛經曆過無數戰場、沾染著各地五色塵泥和乾涸血跡的戰車來了!戰車轅馬膘肥體壯,沉重的車輪在陽城郊外留下深深的轍印。
荊州伯的戰船——以千年巨木為材、船首雕刻著猙獰避水獸——劈開了浩蕩大江的洶湧波濤,逆流而上。甲板上,是他的親隨護衛,精壯的武士手持泛著寒光的銅戈,他們的出現本身就是力量的象征。
揚州的貢物更是驚人!沉甸甸的、未經冶煉的原生銅錠堆成了小山,粗獷原始卻價值連城的象牙白如新月,更有成捆成捆從遙遠海邊運來的、打磨光滑、作為貨幣使用的光潔貝幣!它們被粗麻繩捆紮著,塞滿了陽城那可憐的驛站小院和臨時搭起的帳篷。
雍州伯則派出了自己最精銳的百人衛隊!戰士們穿著統一的皮甲,佩戴著嶄新磨礪的青銅短劍,步伐整齊劃一,在陽城狹窄簡陋的街道上列隊行進時踏起的煙塵,如同小型風暴!他們是拱衛著雍州使者進入陽城,更是以最直接的武力震懾表達著他們擁戴的決心與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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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侯使者們的聲音不再僅僅是懇求和勸告,而是彙聚成一種焦灼、堅定、甚至帶著強烈敦促與逼迫意味的洪流,拍擊著陽城那低矮的土牆,也拍擊著禹那看似堅硬的心防:
“攝政王!天下不可一日無主啊!非唯我等之憂,亦是萬民倒懸之痛!”
“商均年少德薄,天下之心不在彼處!攝政王若再拒神器,是陷九州於水火!”
“攝政王!昔堯禪舜,大公無私!傳為美談!帝舜臨終不言,然其以山河相托,默許禪禹之意彰明較著!今攝政王不受,是逆天道、違民心!非為謙退,實為畏避!棄九州生靈於不顧!”
這來自四方、彙聚一堂的巨壓,幾乎要將禹那並不高大的身軀壓垮。他依舊沉默地在那簡陋的石案上繪製他的地圖,測算著某條支流未來的走向。當雍州使者那代表強大軍事實力的聲音如同最後通牒般響起時,禹終於停下了手中刻畫河道的尖銳石錐。他抬起頭,那張在風中霜裡浸染出的臉龐,溝壑如同山川大地般深邃。他沉默了片刻,眼神望向遠方似乎永無窮儘的蒼穹,又仿佛穿透牆壁看著那些聚集的滾滾車馬與武士。深深的疲憊如同濃霧從他微駝的脊背中彌漫出來:“天命……人心……再……再容老夫……細細思量……思量……”聲音乾澀滯重,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遲疑。他緩緩地揮了揮手,那動作像一個背負著整個世界的老人,不勝重負,然後轉身,步履略顯蹣跚地走向那間隻屬於他自己的黑暗而低矮的內室,再次留下那個沉默得如同背負全部山河的背影。然而這一次,所有在場的人都感覺到,那背影裡最後的那根弦,已然繃到了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