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五服圖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34章 五服圖(2 / 2)

話語剛落,數個身影從廣舍深處那片仿佛凝固的昏暗陰影中浮現出來。他們皮膚皆是日曝煙熏而成的深赭色,赤著雙足,腳板因常年跋涉礁石而布滿硬繭與裂痕,如同枯老的樹皮。他們身上隻穿著露右肩的短襦,是用一種粗糙的、近乎麻布但更為原始的植物纖維織就,染成黯淡的土棕色,更襯托出強健的體魄。為首者身材異常魁梧,肌肉虯結如同岩石壘砌,一道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暗褐色的猙獰傷疤,斜貫過他寬闊、布滿刺青的胸膛,一直延伸到強健的手臂上,無聲訴說著與猛獸或同類搏殺的殘酷過往。他粗壯的脖頸上,套著一串由巨大不知名猛獸的尖銳犬齒穿成的粗獷頸飾,牙齒尖端磨損得光滑銳利。此刻,他表情肅穆,眼神中帶著一種野性未褪的警惕和不易察覺的、對未知文明的敬畏。他高高舉起雙臂,如同祭祀般虔誠地捧起一個幾乎達到他胸腹高度的、形狀極其扭曲怪誕的螺殼。

那螺殼呈現出一種曆經千年海水衝刷與侵蝕、歲月沉澱後的渾濁灰黃,表麵附著著厚厚的、早已礦化的寄生海藻硬殼和一些破碎的珊瑚斷枝。它的形態粗獷而扭曲,既像某種遠古巨獸被折斷的殘角,又像一個天然扭曲的號角。邊緣參差不齊,布滿坑窪和細小的裂痕,像被啃噬過。粗糙的殼身上緊緊纏繞著濕漉漉、半乾枯的深綠水草和一些帶刺的、死亡不久的海膽,使得它更像剛從汪洋深淵的某個幽深洞窟中被強行攫取出世的海怪遺骸。從碩大螺殼腔體的縫隙深處,依舊不斷滲出微鹹渾濁的海水,順著沉重的殼壁,“滴嗒…滴嗒…”持續地滴落在下方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巨大石台表麵,發出規律、單調、帶著水汽回音的聲響,散發出一股濃烈到令人皺眉的海洋鹹腥味,混合著水草腐爛變質的惡臭,如同無形的巴掌,狠狠地搧向負責接收的大夏小吏的鼻腔深處。

捧持著這沉重海螺的荒服使者,布滿傷痕的手指上不可避免地沾滿了海泥與海腥混合的汙穢痕跡。負責接收記錄的大夏低級內侍——一個年紀約莫十七八歲、身著嶄新靛藍布衣的年輕人——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撇了一下嘴角,皺緊了清秀的眉頭。他飛快瞥了一眼自己剛換上、下擺還乾乾淨淨的整潔袍角,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嫌棄與一絲唯恐避之不及的謹慎。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兩根修長白淨的手指,隻用如蔥管般的指尖輕輕探出,極其敷衍又帶著明顯避忌地,在螺殼內壁一處相對光滑、顏色稍淺的邊緣上蜻蜓點水般地蹭了一下,隨即迅速收回,仿佛生怕慢上一步,那些汙穢的海水、腥氣、乃至那野蠻的力量本身,便會順著指尖侵染上他純淨的軀體。他身後的另一名同伴,手持竹板與刀筆,飛快地記錄下這樁“奇珍”的名字與形貌特征。

“東海諸島,”內侍長那平板的聲音在空曠中再次響起,“獻七彩貝甲。”石台陰影處,另一隊使者無聲無息地踏前一步。與南海蠻族的粗獷不同,這些人麵容輪廓更深邃,膚色偏紅棕,赤裸的上身和臉上繪著奇特的、象征海洋生物與日月星辰的靛藍與赭紅圖騰紋樣。他們呈上的貢品並非奇物,而是數串用島上某種特殊堅韌藤條穿起的碩大貝殼。每一片貝殼都呈現出天然生成的、如同雨後彩虹般絢麗的光澤:從深邃如夜空的孔雀藍,到初升旭日的火焰橘,再到純淨如水晶的無色透明區域,色彩瑰麗異常,渾然天成。偶爾有幾束稀疏的、穿過高大古樹枝葉縫隙的天光,恰到好處地灑落在這些巨大的貝殼表麵,頓時反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動虹光,在昏暗的廣舍牆壁上投下變幻的光斑,絢爛得如同凝固的海上虹霞,晃得人雙眼迷離,忍不住想要讚歎。

然而,當那衣著整齊、負責檢視的內侍伸出他保養得當、指甲修剪圓潤的指頭,帶著一絲欣賞與好奇,輕輕伸向距離他最近、被陽光映得流霞溢彩、光澤流轉得最為耀眼的那片赤金貝甲,準備仔細觸摸感受那光滑曲麵之下蘊藏的美妙紋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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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為首的東海島民使者,猛地動了!他的動作幅度並不大,但那警惕和保護的姿態卻異常突然而迅疾!他如同受驚的海鳥,足尖發力,整個人無聲地向後滑退了一小步!同時,他那深陷眼窩中那雙閃爍著如海波般奇異光芒的銳利瞳孔,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瞬間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鎖住了內侍那隻即將觸碰貝甲的手掌!那眼神裡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極度強烈、近乎條件反射的守護欲望。就在他動作的瞬間,他身後幾個同樣赤裸上身、肌肉緊繃的年輕島民同伴,喉間幾乎同時發出了一串低沉而意義不明、如同野獸警告般的“嗬嗬…”咕噥聲!他們的雙手也下意識地、齊刷刷地交叉護在自己並不豐裕的胸前貢品之上,身體微微前傾,呈現出一種隨時準備撲出的防禦姿態!

內侍的手,瞬間僵在了半空中!像被無形的寒冰凍住。他臉上的好奇與輕鬆瞬間被錯愕、警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惱取代。側門附近數名佩刀衛士的手,在幾乎同一時刻,本能地、整齊劃一地“嗆啷”一聲按在了腰間青銅劍柄的冰冷銅鐔之上!金屬與皮革的摩擦聲短促刺耳。空氣瞬間繃緊如弦!

廣舍幽暗角落裡彌漫的濕熱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成了無形的油脂。異域草木辛辣的味道與貢品貝殼散發的微弱海洋鹽腥混雜在一起,在繃緊的殺意中發酵。為首的島民使者鼻翼翕張,額角細微的血管微微賁張,目光仍死咬著內侍懸停的手指——那指甲保養得過分精致的手,在他們眼中或許不亞於掠奪珍獸的鐵爪。身後的幾名同伴喉間滾動,警告的咕噥並未停止,交織成一片低沉的嗡鳴。

負責接收的年輕內侍臉色一陣青白交替,終於強行壓下湧動的怒火與懼意,乾咳一聲,用一種生硬的、抬高聲調掩飾尷尬的官話宣布:“東海貢禮清點畢!著令入庫!”他飛快地向身後的刀筆吏使了個眼色,示意記錄完成。幾名戎裝衛士目光銳利地掃過那群姿態防備的島民,按在劍柄上的手指並未鬆懈,威懾之意不言自明。

島民們並沒有立刻放鬆姿態,那少女更是死死盯著內侍收回的手,眼神複雜,夾雜著警惕與一絲隱隱的嘲弄。僵局如同拉滿的弓弦,繼續繃緊,誰也不知下一秒會射出什麼。

直到為首那名滿身圖騰的老使者微微側過頭,用低沉難辨的土語急速吩咐了幾句。那幾個年輕島民緊繃的肌肉才極其緩慢地鬆弛下來,交疊護於胸前的手臂如同腐朽的吊橋緩緩放下,目光也隨之垂落在地麵模糊的光斑上。他們無聲地後退幾步,融入牆壁投下的更深陰影之中,但那如海礁般沉默的疏離感,卻已牢牢嵌在這片夏都宮闈的角落。

幾日後。

正殿內的長影被午後的光拉得斜長,巨幅銅燈盞中無數燈火躍動,映照得四壁山海圖上的峰巒河流似在緩緩流淌。禹王坐於巨大的禦案之後,凝神審閱一卷繪著水脈流向圖的精細簡牘。光影在蒼白的鹿皮上緩緩移動,勾勒出蜿蜒的河床標記,每一處渦流險灘旁都注有微小的墨字:某年某月,決口,潰十三邑,溺者不計;某處,山崩塞川,改道,良田儘沒。他手指撫過那冰涼的墨跡,指腹下的簡牘紋理仿佛都帶上了苦鹹的潮腥。身旁,須發皆白如終年不化積雪、身著月白色泛青麻布深衣的太卜巫鹹垂手恭立。這位深諳天人之際的智者,麵容清臒,一雙眼睛如同古井深潭,倒映著跳躍的燭火,卻深不見底,仿佛能穿透層層帷幕般的時光,窺見命運的暗流。

殿內一派靜穆,隻有禹王翻動簡牘時竹片摩擦的輕微“簌簌”聲,以及燈油燃燒偶爾爆開的細微“嗶剝”輕響。這靜穆如同無形的膜,隔絕了殿外的溽暑與喧囂。

“報——!!!”

一聲裂帛般的嘶吼,如同深淵巨獸的咆哮,驟然撕碎了這層薄薄的安寧!那聲浪裹挾著無匹的殺氣與驚恐自遙遠殿外席卷而來,猛烈撞擊在緊閉的重銅殿門上!簷角垂掛的銅鈴被這無形的煞氣震得嗡嗡顫鳴不止!

“哐當!——鏘啷!”

沉重的殿門被一股巨力粗暴地撞開!刺目的強光和滾燙的熱風同時湧入殿內!伴隨著青銅甲葉密集撞擊的震耳喧囂,一隊身著玄色重甲、麵色煞白中帶著狂怒赤紅、幾近目眥欲裂的宿衛郎官,如同煞神附體,挾著鐵血與汗腥氣凶悍衝入!他們粗暴地拖搡著一個掙紮撕扯、極其嬌小的身影!那身影如受驚的幼獸,雙足徒勞地踢蹬著光鑒的金磚地麵,發出沉悶的刮擦聲,喉嚨裡翻滾著被強力扼製而發出的、如同困獸般沙啞絕望的“嗬…嗬…”低吼!但數條鐵鉗般的手臂死死鎖住她的肩臂關節,力量懸殊使她任何反抗都化為了徒勞的扭動。她被毫不留情地狠狠摜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中央!身體撞擊地麵的沉悶巨響伴隨著甲胄的鏗鏘餘音在殿內回蕩!激蕩起的勁風瞬間撲得四角的長明燭火猛烈搖曳,光影如同受驚的鬼魅在殿壁山海圖上瘋狂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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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入的勁風掀起巫鹹月白袍袂的一角,但那老者身形卻如淵渟嶽峙,唯有古井般的目光瞬間凝聚成冰錐,銳利地刺向地上那攤被製服的人影。

禹王執著簡牘的手,穩如盤根之鬆,分毫未動。眼皮緩緩抬起,目光如同玄冰凝結的湖水,從卷冊上那蜿蜒的河脈移開,毫無溫度地投向殿中被強行打破的寧靜中心——那被按伏在地的少女身上。

臟汙模糊的臉上,辨認起來極為艱難。然而,當禹王的目光掠過那雙即便在絕望掙紮中依舊燃燒著狂野、仇恨和不滅凶光的眼睛時——刹那間,記憶回閃:前幾日在廣舍幽暗石台邊,麵對東海島民呈獻的七彩貝甲時,那幾個肌膚呈紅棕色、臉上繪滿海與星圖刺青的使者中,那個站在隊伍最末,個子不高,身形略顯單薄的少女!她的輪廓,她的眼神!此刻,臉上那些象征海洋之力的亮麗赭石與靛藍圖騰已被汗水、掙紮和粗暴的擦拭揉搓得麵目全非,如同腐爛的染料胡亂糊了大半張臉。一邊嘴角明顯撕裂,滲出的鮮血在泥汙與汗漬中凝結成暗紅線條。一隻眼眶被打得烏青腫脹,幾乎封死,透過另一半未完全封死的瞳孔,透射出的光芒甚至超過了石台上七彩貝甲在烈日下折射的虹彩千倍!

那不是畏懼的光,而是被逼至絕境後方能爆發的、要將眼前所存一切、連同這宮殿穹頂乃至整個天空都焚成焦土的毀滅之焰!她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浸透火油的弓!她死死地仰著頭,脖頸筋脈如蚯蚓般暴凸,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球猙獰地向外鼓出,幾乎要掙裂眼眶,噴出火來!喉嚨被巨大力量壓迫著,卻仍不甘地溢出粗重的、如同破風箱般嘶啞尖銳的喘息聲,如同瀕死毒蛇最後的嘶鳴,不顧一切地鎖定了禦座上那尊如山的身影!

“大膽妖女!”負責宿衛的郎衛首領踏前一步,聲若雷震,炸響在空曠的殿宇之中,每一個字都帶著狂暴的憤怒和被嚴重失職點燃的羞愧與狂怒!他的麵孔因血氣上湧而變得醬紫,“竟敢藏匿此等蛇毒匕首於衣裙夾層,趁午後日光耀眼之際,於西回廊幽暗甬道側……突襲王駕!”他聲音因極度後怕而有些發顫,尤其是最後一句說出時,按在腰間刀柄上的手用力到指節全白,“幸!蒼天庇佑大王!……左右郎衛當機立斷…擒拿…僅…僅擦傷王左臂!”

話音未落,整個殿宇如同被投入冰窟!所有官員侍衛瞬間麵無人色!空氣沉凝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那少女聞聽此言,掙紮陡然加劇!喉嚨裡被扼製的嘶吼更顯淒厲,充血的獨眼死死盯住禹王,裡麵的仇恨火焰熊熊燃燒,甚至能灼燒靈魂!

死寂如鐵幕沉沉降下,瞬間封固了整個空間。郎衛們因激怒和緊張而粗重的喘息,少女喉中野獸般斷續絕望的嗬嗬聲,燭火搖曳爆裂的微響,每一種聲響都在此刻死水般的沉寂中被無限扭曲放大。

沉寂中,巫鹹終於動了。

他越過如山不動的禹王禦案,如同幽靈般無聲地走向那被數隻鐵臂死死按在金磚上的少女。長袍下擺拂過冰冷光潔的地麵,沒有發出絲毫摩擦聲,如同水流漫過堅冰。他在少女麵前停下,微微俯身,那雙飽閱星鬥沉浮、洞察人間悲歡的古井深瞳,穿透少女臉上肮臟的汙血與泥塵,凝視著那雙燃燒著焚天怒焰、試圖灼穿一切的獨眼。那古井般的眼眸深處,映不出絲毫少女的倒影,隻有一片無情的靜默。

“化外之民,”巫鹹開口了。聲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亙古不變的星辰軌跡,“不識王化,野性難馴。身藏毒刃,複有行刺之逆舉。”他語調微微上揚,帶著一種宣告天譴的漠然,“此乃悖逆天命之大不敬之兆,當立施天罰以儆效尤。其皮肉神魂…皆已沾染幽冥汙穢,當以劇毒滌蕩祛除,方可使九幽穢氣不得侵染我大夏清正之庭。”他的話語如同最後的判決書,冰冷而無情。

語畢,巫鹹枯瘦如老樹枝椏、指節卻異常遒勁穩定的手指,沉穩如探入凝固千年的山岩,無聲探入腰間懸掛的一隻小巧卻沉甸甸、石青色澤仿佛吸納了無數夜色毒瘴的藥囊之中。那布囊皮質光滑油亮,早已被無數毒物浸染得失去本來顏色。指尖再次探出時,已拈著一個不足兩寸高、色澤暗沉如深淵、形狀如同某種細小異獸角的小小青陶瓶。瓶身是那種令人一見便生忌憚的死青黑色,仿佛瓶腹內囚禁的不是液體,而是活的、擇人而噬的毒瘴之精魂。瓶口用某種漆黑如墨、極為韌性的不知名樹皮緊緊塞封著。

整個大殿的空氣仿佛隨著那小瓶的出現驟然降溫數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巫鹹兩根枯瘦的手指極其穩定地、甚至帶著一絲凜然儀式感地,捏住了瓶塞。他手腕輕輕一旋,發出極其輕微卻清晰得令人心臟驟停的一聲——

“啵。”

密封被打開了。

一縷極其清淡、卻又極其詭異、帶著令人作嘔的甜膩辛辣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那氣味並非猛烈刺鼻,卻仿佛無形無質的毒針,穿透鼻腔,直刺喉嚨深處最敏感的黏膜!離得最近的數名郎衛,儘管鐵血悍勇,但在嗅到這股氣味的瞬間,臉色本能地失去了所有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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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鹹的手臂穩如山嶽懸臂,手腕沒有絲毫晃動。瓶身微傾,一線粘稠如水銀般沉重、在殿內跳躍燭火的映照下泛著細碎詭異磷綠色幽光的漆黑藥液,自那小小的瓶口緩緩凝聚、垂落!毒液頂端滴成珠狀,懸於少女慘白汗濕的額前上方。

毀滅,隻差一寸!時間仿佛被凝固在這滴毒液懸停的瞬間。

就在那蘊藏無儘痛苦、散發著不祥磷綠光澤的死亡之液即將沾上少女汗濕皮膚的那一刻——

“住手。”

兩個字,清晰,沉穩,仿佛亙古冰峰的回響,又似定海神針落下的鎮音,破開了窒息得令人發瘋的凝固空氣。

滿殿死寂被瞬間打破!數十道目光如同繃斷的弓弦,帶著強烈的震驚和難以置信齊刷刷射向聲音源頭!郎衛們的手臂本能地又緊了緊。就連被絕望和仇恨吞噬的少女,那因劇毒近在咫尺而扭曲、燃燒著狂焰的瞳孔,也如同被潑了冰水,猛地一縮,火焰瞬間凍結般滯住!

禹王,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簡牘。不知何時,他那如山般凝重的身影已然緩緩站起,魁梧的身軀在巨大銅燈架投下的搖曳光影中更顯高大,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脈拔地而起。他的目光沒有落在巫鹹的身上,也沒有去看地上那如同待宰羔羊的少女一眼,而是如同一柄冰冷的鑿子,沉沉地、定定地釘在了巫鹹手中那隻懸停的、即將傾覆下毒液的暗青小瓶上!

那隻握著奪命之瓶的手,在禹王目光的凝視下,極其穩定地、如同瞬間被石化般定在了半空!那滴致命的、泛著幽光的毒液,距離少女被恐懼和仇恨撕裂的額頭皮膚,僅有不足一寸!

“此毒,”禹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奇特質感,仿佛在講述一件遙遠的往事,每一個字都敲在人的骨髓上,“名‘鴆吻’,取自荒服極南大澤深處,萬年朽木腐葉與千種毒蟲分泌精煉而得。”他微微一頓,目光如寒星穿透虛空,精準地指向空氣中彌漫的那一絲若有似無的詭異甜香,“其性最狠戾。遇血液則如萬蟻噬髓,瞬息遍行經脈,蝕骨斷筋!中之者,五內俱焚,劇痛鑽心裂膽,狀若煉獄油烹,卻又不得速死,煎熬掙紮如受千刀剔骨之刑,非經三日三夜筋肉骨膜層層剝落之巨痛……不得稍稍緩解絲毫!”話語平靜,卻字字滴血!

禹王微微側過身,將被利刃擦破的左臂衣袖下那道並不深、卻依舊滲出血跡的皮肉傷顯露在眾人驚悸的目光之下。語氣平淡得如同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之事:“刺客之道,貴在決絕必殺。淬毒之刃,隻為見血封喉。”他目光如冷電,再次落在地上少女那張因極致的恐懼、仇恨和猝不及防的驚愕而茫然僵住的臉上,透過那汙穢,他似乎捕捉到了更深層的東西——一種近乎本能、來自蠻荒海島生存磨礪刻入骨髓的、原始的求生之欲,在對死亡終極痛苦的想象麵前驟然迸發出的、無法控製的劇烈顫抖!

“若她真想刺穿孤的心臟,”禹王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洞悉,“便不會隻用淬了此種——見血後尚需數個時辰方能令人氣絕的蛇毒,藏於匕柄夾層之間。也不會,”他目光掃過少女被撕裂的嘴角、烏青的眼眶,“在行刺前,將大半力量消耗在擊退阻截她的郎衛搏鬥之中。孤受傷,乃是擒拿時的刮擦所至,非其全力刺殺之功。”

巫鹹那隻握著青色藥瓶、始終穩定如同與手臂渾然一體的枯槁手指,在禹王最後那句平靜如水的斷言出口時,極其細微地僵硬了一瞬。他蒼白的、幾乎與須發同色的長眉,幾不可查地向上揚起了一線,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底深處,仿佛被悄然投入了一顆細微的石子,終於泛起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無聲地投射到禹王的臉上,那漣漪裡是深沉的不解與探究。

“大王!此女乃窮凶極惡之徒,大逆不道……”郎衛首領急切地踏前一步,聲音因激動幾乎要衝破喉嚨噴薄而出,帶著不容置疑的殺意!

禹王卻隻是輕輕抬起了右手掌。隻是虛虛一抬,沒有任何手勢指令,甚至連目光都未曾看向他。然而郎衛首領後麵所有未出口的諍諫、請命、乃至於請罪的言辭,都硬生生地被一股無形的威嚴切斷了喉嚨,腳步也如同被最堅固的樹膠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禹王的目光從少女那張混合著茫然、憤恨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求生渴念的臉上移開,投向禦案旁側一位麵皮白皙、眼神閃爍、捧著文書待命的年輕文職官員。不需要言語,那官員立刻從巨大的震驚中醒神,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牽引,疾步趨前,深深躬身,額頭幾乎觸到膝前。

“取新收割的稻種三束,”禹王的指令簡潔如軍令,落在實處,“與新熟之麥三束。”他補充道,語氣不容置疑,“選顆粒飽滿、色澤純正之上品。”

官員的應諾聲尚在喉間回蕩,殿門口兩名最機靈的內侍早已會意,如同影子般轉身無聲疾趨而出。時間仿佛在凝固的氣氛中緩慢流淌,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一名內侍已躬身趨回。他雙手極其恭謹地捧著兩個鼓囊囊、用淡金色柔軟柳條精心編織捆紮的小束貢品。一束是剛剛脫粒完畢、精心篩過的稻米種子,每一粒都飽滿圓潤,如同微小的金子,金光燦燦,散發著穀類特有的、醇厚而充滿希望的沉實禾香。另一束是直接從田畝中選出的麥穗,飽滿沉重的青黃色穗頭被整束捆紮,長長的芒刺如同銳利細針閃爍著柔光,麥殼被內裡堅實欲綻的籽粒撐得渾圓透亮,透出糧食成熟期獨有的蓬勃的生命力與豐饒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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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說話。連那最為擔憂後患的郎衛們,此刻也隻能僵立原地,緊握著佩劍的手心滿是冷汗,目光困惑地在禹王、少女和那象征著豐饒生命的稻麥束之間來回逡巡。唯有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來自巫鹹藥瓶卻因瓶塞已被蓋回而淡去些許的詭異甜腥毒氣,仍在冰冷的殿宇裡陰魂不散地盤旋低語。巫鹹依舊佇立原地,仿佛一尊白玉雕刻的神像,隻有袖中緊握藥瓶的手指透露出內心的驚濤駭浪。

被數雙鐵臂死死按伏於地的少女,掙紮早已停止。她布滿泥汙汗水的臉上,那雙僅剩一隻、曾燃燒著焚天狂焰的獨眼,此刻先是充滿了極度的茫然和難以置信的驚愕。她不明白。這位高高在上、隻需一個眼神或一個字就能令她粉身碎骨、血肉化為膿水的大夏君王,這位剛剛被她試圖用刀刃割傷的人,究竟要做什麼?那金色的、飽滿的、散發著溫暖氣息的穀物……這是什麼新的、更殘酷的折磨方式嗎?她喉嚨深處的喘息粗重依舊,卻多了幾分急促的迷惑。

禹王微微頷首,並不言語。捧持稻麥的內侍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翻湧如潮的驚疑與本能的不解,彎下腰,小心翼翼如同供奉神隻般,將手中那兩束沉甸甸、閃耀著生命金光的穀物與麥穗,輕輕放在少女蜷縮在地、沾滿塵汙與自身血跡、不斷微微顫抖的手掌旁邊,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之上。

那穀麥特有的、沉甸甸的質感,隔著冰冷的距離,似乎依然傳遞到少女麻木的神經末梢。

禹王的目光掃過少女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卻依舊無法掩飾那與生俱來、如同倔強野草般野性的麵孔,他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中響起,如磬音擊石,乾脆利落:

“給她鬆綁。放她走。”

鬆綁……放她走?!!

這一連串詞語,如同燒紅的巨石被投入冰封萬年的寒潭,瞬間在殿堂凝固的死水中激起狂暴的無形漩渦!殿內所有人的心臟仿佛被無形的巨掌狠狠攥住又猛力擠壓!

“大王!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郎衛首領第一個失聲驚呼,音調因為巨大的恐懼與忠誠瞬間拔高到變調,幾乎是嘶喊出來!“此獠身懷劇毒!匕首雖被收繳,其心其血仍是汙穢之源!更有行刺王駕之實,罪在不赦!按祖製當碎其四肢,車裂於野!縱其而去,遺毒無窮!”他痛心疾首,單膝幾欲觸地懇求。

“請大王三思!荒服野性未馴,此女乃首逆!縱之而去,豈非昭告天下,行刺王庭亦可全身而退?荒服諸部若知今日之事,必將效尤!邊患叢生,天下危殆啊大王!”另一位身居要職、麵色黑紅的老臣也急忙出列,聲音急迫喑啞,額頭汗珠滾滾。

“後患無窮!後患無窮啊!斷不能縱虎歸山!”幾名年輕的郎衛血氣上湧,雙目赤紅,手掌緊握劍柄甚至發出了刺耳的、青銅摩擦皮革的“鏘鏘”聲,殺意幾乎衝破理智。他們如同看著最可怕的瘟疫被釋放!

連巫鹹那張曆經滄桑、幾乎能永遠維持古井無波的臉上,此刻蒼白的眉峰也如同被巨力扭曲的繩索般,猛地蹙攏!他那雙深不可測的古井之眼緊緊鎖在禹王臉上,眼底深處仿佛地殼劇烈運動翻騰,交織著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驚愕和濃得化不開的、根本無法理解其意圖的深沉憂慮!他喉頭滾動,似有千言萬語要傾瀉質問,卻在那如山威壓前生生哽住。

“解開。”

禹王的聲音沒有任何加重,平靜如同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無需再議的既定事實。但那兩個字的重量,如同泰山壓頂,沉沉地壓在殿內每一個人劇烈跳動的心頭。

負責死死按壓少女肩臂要害、讓她絲毫動彈不得的數名郎衛,儘管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失去血色,幾近麻木,指甲深陷入皮肉內裡,終究還是在首領那交織著極度的痛苦、不解卻又必須絕對服從王命的慘白眼神示意下,極其不情願地、如同鬆開燒紅鐵塊般、一絲一絲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那致命的鉗製之力!

驟然失去所有壓製力量,少女整個身體如同緊繃到極限的弓弦驟然斷弦,所有的力氣似乎都在瞬間被抽乾殆儘,癱軟得如同一灘濕泥,幾乎要融化在金磚冰冷的光澤裡。然而,那雙曾燃燒、此刻卻被巨大變故衝刷得茫然空洞的眼睛,卻死死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悸與困惑,艱難抬起,望向那個高踞禦座、如山嶽般沉默、眼神靜得如同萬古寒淵的禹王!

沒有嘲弄!沒有虛偽的笑意!沒有任何她熟悉的殘忍或算計的眼神!

隻有那雙深邃得仿佛蘊藏了無儘洪水與九州裂土的雙眸,此刻清晰地倒映著殿堂輝煌搖曳的光影,以及光影中央——她自己那張狼狽不堪、被血汙圖騰覆蓋的臉。

金磚地麵的冰冷順著赤足湧入身體,帶來一絲戰栗。她撐著雙臂,如同剛出生的、四肢無力的幼獸般劇烈地搖晃著、掙紮著,試圖站起身。腳下沾滿了泥汙、汗漬與乾涸血跡的雙足在金磚冰冷光滑的表麵摩擦,留下零亂、濕滑的臟痕。她茫然四顧,看看地上那兩束在華麗宮殿中顯得格格不入、卻散發著暖意與生機的沉甸甸的穀物,又看向四周那些穿著冰冷甲胄、眼神如毒蛇猛獸般死死盯著她、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卻又被強大意誌強行按捺的衛士們。最終,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到禦座之上那平靜如山嶽的存在。最後,視線垂落在那兩束安靜躺在冰冷地磚上的穀物上。那飽滿圓潤的顆粒,在燈火的映照下流淌著黃金般的光芒。那裡麵的光芒,並非淬毒的寒刃,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如同大地與溫暖爐火般的、能讓人心神安定下來的溫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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