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廟的燈油味,濃鬱得如同凝固的血痂,頑固地吸附在姒相的鼻腔深處,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他殘存的尊嚴。那象征著九鼎王權、剛剛由都城最巧手織工熬夜趕製出的葛麻王袍,沉重地壓在他尚未真正發育開來的少年肩頭,料子上還殘留著織女指尖的溫度,一種微弱的、人間的暖意,提醒著他與那個世界的最後一線聯係。然而,這份溫暖尚來不及滲入肌膚,便已被粗暴撕碎。
他被後羿麾下如狼似虎的武士推搡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離開了夏邑高大的宮牆。那些武士身著皮甲,腰挎環首刀,眼神如同在看一頭待宰的牲口,毫無敬畏,隻有冰冷的役使。他們的力量不容抗拒,姒相感覺自己輕飄飄地被拋進了那輛簡陋的青篷車駕。車輪碾壓過帝丘光滑的青石板禦道,發出沉悶的轟鳴。這條道,他曾無數次驕傲地跟隨祖父啟乘坐鎏金的象輦巡視而過,彼時萬民俯首,鐘磬齊鳴。此刻,車輪碾過的不再是尊榮,而是祖輩光輝的骸骨。車輪帶起的塵土,黃色的、嗆人的煙塵,像無數隻微小的鬼爪,爭先恐後地塞滿了他的口鼻咽喉,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和深入骨髓的屈辱。視線被塵土模糊,他最後回望了一眼在塵埃中逐漸縮小的夏邑城堞,那裡曾經是玄鳥庇佑的社稷宗廟,如今卻成了禁錮他靈魂的牢獄和恥辱的源泉。
路途漫長而酷烈。車駕在坑窪不平的驛道上顛簸,如同波濤中的一葉破舟。窗外掠過的不再是綠意盎然的王畿沃土,而是越來越荒涼的景象——焦渴的土地張著龜裂的嘴,稀稀拉拉的枯草像癩痢頭上最後的毛發,遠處是被鹽堿吞噬得一片慘白的原野,像潑灑了滿地的屍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苦澀的鹹腥味,那是死亡土地的氣息。
“斟灌,就在前麵了。”車轅上,一個聲音乾啞得如同破鑼的禦者含糊地喊了一聲,語氣裡沒有方向指引的清晰,倒像是通知一個終點的到站。
姒相用沾滿塵灰的手指,用力撩開了車簾一角。目力所及之處,隻有絕望的枯黃草海在死寂的風中簌簌顫抖,視野儘頭是裸露著慘白骨骼般的鹽堿地,在午後的毒日頭下閃爍著不祥的寒光。幾簇低矮的、仿佛隨時會被狂風卷走的泥黃色土屋,像垂死病人的疥瘡,無力地趴在一條早已乾涸、露出黑色河床的河道旁。幾縷稀薄得幾乎要斷氣的炊煙,從歪斜的煙囪口掙紮著向上飄去,還未升騰多高,便已被鹹澀的風撕扯得消散無蹤。
這便是斟灌?祖父大禹治水時劃分的兗州故地?傳說中沃野千裡、桑麻翳野的魚米之鄉?姒相的記憶深處還回響著大禹定鼎九州時的話語。眼前卻隻有鹽鹵貪婪吞噬後留下的瘡痍,大地被啃噬得千瘡百孔,如同一個巨大的、永不愈合的傷口。
沒有想象中的諸侯整隊郊迎,沒有代表禮製的鐘磬雅樂,甚至連一條能容車馬安穩駛入的、像樣的土路都沒有。車駕在一陣劇烈的顛簸後,如同一個醉漢,歪斜地停在村口幾間最破敗的土屋前。一個胡子花白稀疏、臉上刻滿風霜溝壑的老者,抱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水罐,慢吞吞地從最矮的屋子裡走出來。他渾濁的、泛著灰翳的眼珠,毫無生氣地掃過王車上那早已蒙塵黯淡、卻仍依稀可辨的雲紋與夔龍裝飾,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到了?”
為首的武士粗魯地將姒相從車裡推搡出來,動作生硬得如同甩下一個沉重的包裹。他用佩刀的木鞘隨意地指了指那老者,對隨後跟來的一個裡正模樣的人說:“老吳!上頭有令,你們斟灌侯,好好‘伺候’著這人。看嚴實點!”
泥地濕滑而冰冷,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吸力,貪婪地吸附著姒相的赤舄靴。這雙象征著王者身份的靴子,鑲飾著雖小卻潤澤的青玉片,是他僅有的、還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物件之一。然而此刻,珍貴的玉石瞬間便被深黃黏膩的泥漿包裹、淹沒,汙穢得看不出本來麵目。腳下傳來的冰涼濕滑觸感和刺鼻的泥腥味,讓姒相打了個寒顫。他趔趄了一下,本能地想要扶住車轅,卻被武士嫌惡地推開。他咬緊牙關,努力模仿記憶中在夏邑朝堂上父親仲康那威嚴的姿態,竭力挺直自己尚未完全長成、因疲憊而微微顫抖的脊背,清了清發堵的嗓子,試圖找回些許王者的氣度,一字一句地說道:
“寡人乃夏後相,禹王苗裔,啟帝之孫,奉天命承……”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荒原上顯得如此微弱,“天命”二字尚未落地,便被一陣裹挾著鹽粒和沙塵的狂風猛地卷走、撕碎,消散得無影無蹤,連一絲回響都沒剩下。
那抱著陶罐的老者,渾濁的眼珠在他沾滿泥點、汙穢不堪的葛麻王袍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他努力維持著尊嚴卻又掩飾不住驚恐和稚嫩的年輕麵龐,眼神裡沒有任何波瀾,像看著一塊無用的石頭。他扯著早已嘶啞的嗓子,朝最近的一間被炊煙熏得黢黑的土屋喊道:“老吳!出來接人了!來了‘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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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夾雜著輕微的不平衡拖遝聲。一個五十歲上下,身體精瘦,一條腿明顯短了一截的跛子從低矮的門洞裡鑽了出來。這便是斟灌邑實際的管事——吳丘。他穿著一件臟得看不出本色的麻布短衣,臉上溝壑縱橫,尤其是眉心一道深痕,如同被刀刻過,焦黃的牙齒被劣質鹽和汙垢附著。他目光銳利地,像審視一件貨品一樣,上下打量著姒相那張雖染風霜卻依舊能看出未曾受過勞苦的臉,目光在對方因為緊張而略顯蒼白的麵頰和過於乾淨、線條柔和的手上停留。半晌,他咧開嘴,露出那排焦黃的門牙,發出“嗬嗬”的低笑聲,那笑聲裡毫無溫度,隻有深刻的嘲弄。
“王上啊?”他歪著頭,語氣裡充滿戲謔,“咱們這窮鄉僻壤,可沒啥好伺候您的。不過……”他努了努枯瘦如柴、同樣滿是老繭的嘴,指向東邊那片在慘白鹽堿地邊緣突兀紮著的巨大草棚群落,棚頂的茅草稀稀拉拉,透出汙濁的黃光,“東邊老鹽灘那邊,這幾日正缺人手。您這筋骨,去‘伺候伺候’那鹵水,也算是入鄉隨俗了。”
鹽棚的熱浪和氣味,在離門還有十丈遠時就仿佛有形的牆壁,狠狠撞在姒相臉上,讓他猝不及防,猛地倒退一步,胃裡一陣翻攪。那不是單純的熱氣,而是一種裹挾著濃濃鹽腥、苦澀汗水、甚至隱隱腐臭的毒瘴,足以讓人窒息。踏入棚門的瞬間,仿佛一頭栽進了滾燙的濃湯鍋底。
眼前豁然,卻又讓人肝膽俱裂。三間巨大的草棚被打通,形成一個令人絕望的巨大蒸籠。上百個赤膊的漢子分散其間,如同鬼蜮中的魔影。汗水、鹽鹵混合著蒸騰的白汽,模糊了視線。巨大的、陶土燒製的粗糲甕缸在土灶上沸騰咆哮,發出“咕嘟咕嘟”如大地腸鳴的聲響。鹵水在其中翻騰不息,白色的泡沫不斷湧出破裂,散發出刺鼻到令人昏厥的鹽堿氣。赤膊的漢子們像在煉獄中舞蹈的幽靈,身體在昏黃火光和升騰蒸氣中扭曲模糊。他們用幾乎與腰高的長柄木槌,死命地攪動著那些翻滾的液體。汗水從他們黝黑油亮的脊背上狂湧而出,被鹽鹵反複衝刷,勾勒出肋骨嶙峋的輪廓,流出一道道清晰的灰白色鹽漬溝壑,如同乾涸龜裂的土地上流淌的熔岩。
陽光透過棚頂的破洞射下幾道光柱,光柱裡飛舞著密集的、如雪的鹽塵,黏在皮膚上立刻帶來一陣灼痛。空氣稠密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進一把滾燙的鹽砂,灼燒著肺腑。
“王上看見那堆柴了?”吳丘努努嘴,指向棚角堆積如山、有些還帶著濕氣的巨大楠木段。那些木材紋理粗硬扭曲,一看就極難對付。“今日把這些伺候完。記住,”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沸騰的噪音,“灶口,一刻都不能熄火。火一斷,這一甕鹵水就廢了,誤了貢鹽,填鹵池的就是你。”
沉重的短柄石斧塞進姒相手中,那冰冷粗糙的觸感讓他的心也跟著沉下去。他從未摸過比祭祀玉圭更沉的東西。學著旁邊一個老鹽工的動作,他顫巍巍地舉起斧子,對準一段濕沉的楠木劈下去。
“鏗!”一聲悶響,手臂被震得發麻,一股酸意直衝肩胛骨。斧刃被堅硬的紋理死死咬住,陷在木頭裡拔不出來。虎口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低頭一看,皮膚已崩開細小的血口。他不得不像拔河一樣,用全身力氣才將斧頭拽出,帶起一片碎木屑。汗水立刻從他額角、鬢邊湧出,彙成小溪,流過眉毛蟄痛了眼睛,流過臉頰帶來癢意,再滴滴答答落在腳下的鹽鹵漬地,眨眼間被吸乾。不過劈了十下,他身上那件逃亡時穿在葛麻王袍內、還算完整一點的白絹中衣,已被汗水徹底浸透,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瘦削的骨架,又被空氣中的鹽塵覆蓋,凝結成一層發白的硬殼。
晌午收工的梆子響了。人群沉默地走向棚外,用土坑裡渾濁的、帶著堿味的積水潦草衝洗臉上的鹽霜。一個沉默寡言的漢子塞給姒相一個沉重的粗陶缽。缽裡堆著小半乾硬、顏色暗淡的蒸黍粒,幾根被鹽水漬泡得顏色發灰、蔫軟的灰條菜歪歪扭扭地躺在上麵,如同屍體上的蛆蟲。這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細糧”了?姒相捏起幾粒米,費力地送入乾澀疼痛的喉嚨。米粒如同摻了砂礫,堅硬尖銳的黍殼邊緣瞬間劃破了他從未接觸過粗礪食物、異常嬌嫩的口舌內膜。
“咳!咳咳咳……”劇烈的嗆咳讓他瞬間彎下腰,痛苦地捂住胸口,咳得涕淚橫流,舌頭上傳來清晰的鐵鏽味和劇痛。
“嘿!細皮嫩肉的貴種!”旁邊一個正在大口吞咽黍飯的壯碩漢子瞥見他的狼狽樣,嗤笑一聲,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當地腔調,滿口的黃牙縫隙塞滿黑色的食物殘渣,“這玩意兒就受不住了?嘖嘖,往後鹽花子鑽肉的滋味,有你消受的!”
話音未落,跛腳管事的厲喝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王上!歇夠了?該去起鹽膏了!”聲音蓋過了棚內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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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足足有成年男子半身高的扁平鐵鏟被不由分說地塞入姒相手中,那沉重的冰冷讓他雙臂猛地一墜,幾乎脫手。他踉蹌著走到一口剛剛撤火的大甕前。熱氣蒸騰撲臉,鹵水還在甕裡不甘地嘶嘶作響,表麵結了層渾濁的白殼。他學著其他鹽工的樣子,用儘全身力氣,將長柄鐵鏟探進滾燙濃稠、近乎凝固的鹽膏底部。鏟頭插入的瞬間,一股強大的黏滯力量傳來,粘稠滾燙如同半凝固岩漿的鹽膏,像一頭貪婪的饕餮怪獸,死死咬住冰冷的鐵鏟,恨不得連人帶柄一同吞噬。他必須咬牙用上吃奶的力氣,全身重量壓上去,利用杠杆才能撬動沉重的鹽膏塊。汗水如同開閘洪水般洶湧而出,糊住了眼睛。身體的重心因用力過猛而不穩,晃了一下,一小塊被撬起的、足有拳頭大小、滾燙灼人的鹽鹵塊從鏟上滑落,濺在赤腳踩著的潮濕泥地上,有幾滴飛濺而起,精準地落在他的腳背皮膚上。
“嘶——!”尖銳到非人的灼痛感讓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氣,眼前發黑。低頭看時,腳背上已燙出幾個蠶豆大小的血泡,迅速紅腫起來,在布滿泥漿和汗水的皮膚上格外刺目。他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滲出血絲,才沒讓痛呼衝出喉嚨。灼痛混合著屈辱、絕望和身體的極限疲憊,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要將最後一絲清明撕碎。
日落西山,天邊隻剩下殘血般的暗紅。姒相連爬到柴垛旁的力氣都沒有了,幾乎是癱軟著倒下,背靠著一堆尚未劈完的硬木柴。粘滿血泡的手指本能地蜷縮,卻被黏附在粗糙木質鏟柄上的凝固鹽鹵和血痂死死粘住。他試著扯了一下,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傳來,幾縷暗紅的血絲連帶著破皮的組織被生生扯下。他痛得渾身痙攣,卻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微微揚起沉重的頭顱,目光無神地投向旁邊一口巨大陶甕深處。渾濁粘稠的鹵水倒映著棚頂破洞漏下的最後一點微光,也模糊地映出了一張年輕的臉——散落的發髻被汗水、泥漿和鹽堿板結成一綹綹肮臟的繩索,糾纏在額頭頸間。臉頰被汙垢、汗堿和刮擦的傷疤覆蓋,構成一幅醜陋不堪的“地圖”。隻有眉宇之間,那雙因為極度疲憊而深陷卻依舊帶著些許執拗和倔強的眼睛,隱約還殘存著一絲屬於王族的輪廓與神采,如同埋藏在廢墟下的頑石。
身後不遠處,幾個鹽工蜷縮在一起啃著乾糧。借著昏暗的光線,他們瞥著那個癱倒在地的身影,低低的議論順著鹹腥的風飄來:
“……那就是夏禹王的種?”
“屁!連鍋鏟都掄不利索,也配稱‘天子’血脈?”
“聽說……夏邑的天早就換了……”
“看他能在這鹽鹵坑裡活幾天吧……”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姒相耳中,釘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他閉上眼,將頭深深埋進屈起的臂彎裡。冰涼的淚水混合著鹹鹹的汗,無聲地滲入破舊的衣衫,又迅速被乾裂的土地吸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鹽棚內的喧囂依舊,如一隻殘酷的巨獸永不疲倦地嘶鳴。而他,不過是它爪牙下偶然闖入、即將被磨去所有棱角與尊嚴的一塊頑石。
冬至日,入夜。北風如裹挾著冰刀的惡魔,從土房牆壁的每一個裂縫、門窗的每一條罅隙中猛灌進來,發出淒厲的嗚咽。氣溫驟降,嗬氣成霜。姒相蜷縮在靠牆角一張鋪著薄薄枯草和破爛草席的土炕上,薄薄的草墊根本無法隔絕地麵的徹骨寒氣。身上那件唯一禦寒的、洗得發白變硬的粗麻外袍,像一層冰冷的鐵皮緊貼著身軀,絲毫無法鎖住體溫。他將身體蜷縮成一團,用袍子緊緊裹住頭和上身,牙齒抑製不住地發出咯咯聲響。
腹中饑餓如同跗骨之蛆,白天那一點摻著糠麩的黍粥熱量早已耗儘。腳背上被鹽鹵燙出的水泡早已磨破,結了一層肮臟的褐紫色硬痂,每一次挪動都帶來鑽心的疼痛。寒冷和疼痛內外夾擊,幾乎要將他殘存的意識都凍結撕碎。
就在意識即將模糊在寒冷深淵的邊緣時,遠處村口方向猛地爆發出混亂的鼓噪聲、馬蹄踏破凍土的悶響和驚恐的呼喊!
“馬!快馬!”
“夏邑!夏邑方向來的!”
“是王師嗎?!還是……來抓人的?!”